可是今日,姜氏却领着青芙连过三道月洞门,长驱直入。待步入内室,便见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坐在天窗下,手把着拐杖,斑白的头探向溪水,姿态犹如临水照花一般。日光打在她通身金光闪闪的缎子上,色泽斑斓似彩虹,太夫人虽然年纪大了,皮肤干瘪,依稀还可见几分青春少艾时的轮廓。青芙一句‘阿娘’还没叫出口,便见她颤巍巍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姜氏,紧接着嗔怪地转向青芙。“轻重缓急还要我来教你吗?你弟妹什么出身,什么秉性?这十几年你瞧不明白?连我都肯信她,你反倒躲躲闪闪!你别指望我,你今日只要还肯认这个韦字,便没得商量!”“……”青芙听到这番话,整个气势都垮掉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涩声道,“是,我都听阿娘的。”姜氏满意地笑了笑,择了张舒坦的短榻坐下,指挥若定。“所以你与那和尚来往多久了?”青芙恰好正正站在空明透彻的天窗下方。从见到太夫人的那一刻起,她便显得心事重重,闻言神色更是一颤,骤然转向姜氏,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恳求。“长或者短,弟妹的处置便不同吗?”姜氏料到她不会乖乖和盘托出,并不逼迫,只把目光挪向太夫人,一字一顿清晰地分析。“和尚在人家手上,刻不容缓。瞧信里的意思,他如今只供出元娘,再拖下去,万一把太子妃抖出来,抄家灭族也够了。”“哼!”太夫人把拐杖狠狠跺在地板上。“这姐俩,小时未见亲厚,长大了倒肯一个被窝儿做人,也是我教导无方!”青芙顿时好比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掉衣服,羞得面红耳赤,忍不住想回嘴,却被太夫人责备地瞪回来,只得悻悻哼了声。“元娘子不用故作贞洁害羞之举。”姜氏转向青芙,满脸公事公办的冷淡神情。“做过就做过了,也没什么。圣人还父纳子媳呢,你们三人为何如此,我并不关心。不过——就算你不怕韦家万劫不复,也能试试把和尚捞出来。”提起含光,青芙的眼圈立刻就红了,转身扑通一声跪在太夫人膝下,抱着她的腿哭哭啼啼,满脸都是委屈。“阿娘,当初您答应的,只要我去嫁李业,您就护住他的性命前程!”姜氏本就猜想太夫人知道首尾,一看青芙摆出击鼓鸣冤的架势,就有些心不在焉,可是真听明白了却是心头一紧,轻轻地‘咦’了一声。——青芙与他婚前便已有来往吗?闺中待嫁之女,太夫人怎会允她与个和尚拉拉扯扯,甚至影响到婚事呢?太夫人年轻时行事从不怕脏了羽毛,后来养尊处优久了,才学会遮掩。她从姜氏的语气神色中品出讶异轻蔑的意思,不屑地笑了笑,两只枯老皱纹的手交叠着摁在龙头拐上。“你这是——意外?”“儿妇不敢。”姜氏恭顺地欠了欠身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阿娘就算当年答应过大姐什么离经叛道、匪夷所思之事,必定也是为了韦家着想。”太夫人欣慰地点头,拍拍椅背笑着叹息。“还是二郎会挑媳妇啊,比我替她们姐妹选的夫君都对。”她嫌弃地用拐杖拨开青芙软绵绵的胳膊,开出条路,起身原地踱了两步。“我这个女儿,从小被她阿耶宠坏了,又得长辈爱惜,养成了冲动妄为的性子,凭是什么东西,看上了,非要到手不可。倘若她排行小些,上头有哥哥姐姐顶门立户,任性些也无妨。可偏偏,她是长女。”“那时节,我宾儿在弘文馆虚耗足足四年光阴,愁的我两鬓头发都白了,打通多少关节,才勉强排了个内值郎的位置。这种官儿,品级虽低,却是御前伺候的近臣。张九龄官运亨通,因此人人都说圣人喜欢才学卓著、文质彬彬的儿郎。我的宾儿,学识、样貌、修养、气度,样样拔尖儿……我欢喜极了,以为韦家这便得了起复,不用再受韦皇后牵累。谁知道,一时眼错不见,这个孽障就做出荒诞不经的事情来……”姜氏耐心听着,瞥见青芙靠住太夫人方才坐的椅子沉沉吸气,一缕秀发挣脱玉簪的束缚从耳后垂下来,空洞眼神望住旧日时光,很是怀念。太夫人说话多了,咳嗽起来,姜氏忙替她轻锤后背。“这病一冬二春的过不去,生生拖成老毛病了。”“陈太医不好,咱们再换。”“不用。”太夫人摆摆手不耐烦。“一把年纪,天天吃劳什子做什么?就搁着不管他,还能拿了我的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