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耐心询问,似乎真的对英芙充满了好奇,想了解怎样才能挽留她的情意。“其实在殿下心中,从来信重张孺人远胜过我吧?”李玙一言不发,望着墙角火光摇曳的明角灯,半晌才点了点头。“可惜当时我傻,以为殿下服从礼法,看重妻妾之别,或者对我二哥……存有些许敬意,所以之后几次三番用二哥威吓殿下,把殿下的退让当做屈服。”英芙斟酌了下用词,含蓄地说,不等李玙反应过来已继续道,“后来我才发现,殿下平日左拥右抱,可是但凡酒醉,必定歇宿在张孺人院中,因为殿下那些不欲为人所知的真心话,只肯让她听见。在殿下看来,张孺人为殿下的大局忍辱负重,我却是个不知轻重,担不起主母职责的糊涂人。”李玙纳罕,不明白两人说来说去,哪一点没对上。“……你既然已经明白过来,为什么还要一错再错?”英芙见他毫无后悔遗憾之意,自嘲地叹了口气。“殿下为什么与鄂王争相求娶我?”她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带而过即可,可是李玙认真解释起来。“那年孤已年逾二十五,尚未册立正妃,圣人与娘娘都不置一词,后头还是寺卿说了一嘴,圣人才应了,叫孤在几家亲戚中挑选……说是自己挑,其实还是揣度着他的意思挑,又指定了要是姻亲,左不过杨家、窦家、王家,武家。孤早已册了张氏,断断不可能从窦氏再娶;杨家……孤不喜欢;武家无人,要说王家,那就是成心跟圣人过不去。所以孤想来想去,唯有寻了韦家。”“韦家当时二女待嫁,六娘嫡出,是韦坚和薛王妃的亲妹妹,在闺中由姜氏教养,素有贤名;十六娘庶出,听闻生的美些,不过失于教养。孤为前程计,自然愿娶六娘,恰恰好,六娘在孤与鄂王间,亦取中孤,可见这门亲事天公地道,十分合衬。”“所以,殿下早已打定主意不娶杨家女?”英芙想起开元二十四年,惠妃为诸位皇子挑选妾侍时,两人围绕子佩起的冲突,顿时觉得好没意思。要不是为了说服他纳子佩,跟踪他的行迹,六郎又怎会生下来就不招阿耶的待见,在他手里甚至没抱上几回。英芙颓然失了兴味,佝偻起肩膀摇手,“呵,原来咱们俩,是夫不知妻,妻不知夫。”“……宗室婚姻多半如此,所谓门当户对不过是勉强,你当初也不曾爱慕孤,何必为了这些小节耿耿于怀?如今孤成为储君,譬如你那位法师的演算应验,韦家与你都如愿,本该弹冠相庆。”李玙望着对面笔直站立长裙曳地的英芙,不解地问。两人鸡同鸭讲,半天入不了巷。杜若听得干着急,眼神偶然对上雨浓,看到她泪盈于睫,却是已经全然放弃的颓丧难过。英芙却很固执,一定要把这层话对李玙说透。“是否在殿下心中,女子并无权利追求唯一的爱人?”“……”“殿下想问法师待我如何?”两人对视半晌,英芙淡然道,“他令我知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山川风物,四时美景,只要是和有情人,日日都能快活。不过,他待我虽比殿下温柔细致得多,却也并非全心全意……可是我待法师,却是可以性命相托,可以追随到底。”英芙一语终了,认真整肃神情,伸平两臂横架在额前,屈膝下跪,郑重其事的施行面见主君的大礼,双眼直直平视李玙,然后磕头。她额头上的鱼骨花钿紧紧压在指尖,留下血红的印记,身体深深伏在大红地毯上,一举一动流露出从血统和教养里渗透而出的自尊自矜,和清醒。“殿下,妾有负皇恩,辱及先人,罪该万死。殿下要在明月院打杀妾,就照十六娘的例子用药,或是将妾交给宗正寺,照高阳公主的例子腰斩,妾都毫无怨尤。妾只请殿下,看在韦家,看在这四年夫妻的面上,放法师一条生路,妾感激不尽。”她自行改了称呼,甘愿与杜若等妾侍同列,而不再以太子妃自居,李玙如遭雷击,震惊的说不出话。旁观已久的杜若皱起眉,打量英芙视死如归的神态,亦是无法可想。“——你,你没有一句话为六郎说吗?你不怕孤怀疑他的血统,绞杀他吗?”英芙笑了笑,生死之间她越发坦然,眼底光芒变幻莫测,比平日强自端凝的样子生动许多。杜若暗暗叹息。上一回李玙身涉险境时,明明英芙也是这样的,她不可能对李玙毫无情意,更不是仅仅为了法师那句话才许婚,可是李玙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