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怒道,“舍不得又怎么样?”李玙摇着一根指头,活像开屏的大孔雀,“我欢喜极了。”杜若狠狠道,“我舍不得你,你却几次三番骗我。”“不骗你,你几时才明白自己的心事?”李玙圈住杜若腰肢,拉她坐在腿上,脸贴着她的脖子,像一对交颈的鸳鸯。温热鼻息打上来,似海浪,杜若心中一荡,悔意翻上来。李玙故布疑阵吓唬她,是不满于那日她不肯直言相告为何翻转心意。这个人当真又小气又别扭。可是,可是……她何必对他不尽不实?不如从了他去,什么都不顾了吧。杜若敛着肩膀不作声,一时起身坐到旁边去,李玙也不拦她。“所以郯王的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李玙在锅里挑剔的翻翻捡捡,丁点儿亲王的尊贵样子都没有,像小家养出来溺爱至极的熊孩子。杜若心疼又着急,接过勺子舀出一小碗豆腐与汤汁,小心吹着热。“马鞍里的刀子哪有那么巧划在人脸上?大哥再无用也是个骑射好手,那伤多半是他亲手划拉的。君王受命于天,是国家的脸面,朝野的定海神针,身体决不能有任何残疾,尤其是面目。大哥下手挺重,右边脸颊深达半寸,虽无性命之忧,相貌是恢复不了了。”“他……他舍得下这么重的手?”杜若难以置信。“你想想二哥的下场,大哥就算全身而退了。我把刀子送到他手上,算是给他提个醒,下个台阶儿。不然他平白无故在家摔断腿,要怎么向圣人交代?”“你,你说,刀子还是你放的?可是郯王也不愿意当储君?”杜若被他一番话说得稀里糊涂。李玙并不肯替郯王表态,认真将满满一锅汤羹吃尽,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刀子是我的,阿璘去认了罪,我家里一派歌舞升平。我满京里东市、西市跑了个转,买了几十把番刀,相似者有,一模一样者无。”“所以呢?”杜若还是没跟上他的思路。“所以眼下我自以为必死无疑,快马加鞭冲到大云寺寻我心爱的妾侍,意欲欢愉一夕,慨然赴死。”他浪荡的声调招得杜若一个冷眼瞪过来。“那妾这就叫海桐备一把白刃,一条白练,并一壶鸩酒?妾无知,不知道鸩酒何处采买,还请殿下吩咐!”李玙哈哈一笑,手指顺到她身上。“所以,就看圣人舍不舍得杀我了。”杜若才放松的神经重又绷紧,一时闹不清这是逗弄还是实情。李玙淡声。“从前二十几年,有好几回可杀可不杀的,他都没下手。我瞧着这回多半还是照旧。”依照李玙的做派,两人吹了灯在禅房盘亘了大半个时辰。因怕她冷,李玙又没带披风外袍等物,只得解了窄袖短襟的胡服与她披着,他独穿一层夹里丝衣。再想解下裤子,怕显得太孟浪,只得作罢。屋里墨墨黑,杜若抱着腿蜷缩在榻上,想到外头竖着耳朵听动静的,除了两人各自的跟班,还有圣人的耳目不知道藏在何处,便觉得这滋味难熬极了。李玙闷声打趣儿。“本王处境艰难,唯有委屈二娘时不常的陪本王演戏。”杜若听他口里称呼一日三变,有叫娘子,一时二娘子,一时若儿,亲疏远近铺排明白,再往深里头想他的意思,竟是深不见底。杜若这时候就好比一人临水照花,照得见水波荡漾,照得见花色迷醉,却照不清心事了。来来去去折腾了整整一日,提心吊胆耗尽心机,熬到尘埃落定的一刻,杜若已是累得断片儿,耳边半听不听他熟极而流的调侃,思绪断断续续,竟睡着了。风声凄凄,野猫在禅房顶上蹦跶,咚咚的撞击屋顶,好像巨大的石块砸在上头。杜若神思迷茫,恍惚做了个梦。那梦里李玙领数十万雄兵出玉门关迎敌,金灿灿的千里沃野之上,蜿蜿蜒蜒一条老长的队伍。前头是披甲兵士,后头是辎重粮草。杜若混在粮草车队里,瑟缩着趴在瘦马之上,胳膊腿酸痛得提不起来。李玙的背影极远,却始终在视线以内,腰背挺得笔直,没穿锦衣红袍,盔甲覆在污渍肮脏瞧不出本色的袍子上头,肩膀处似还有血痕。队伍不知道向着何处漫无止境的行进,杜若心头沉甸甸的,不是担忧,更不害怕,只是寂然而满足地随着马步起落。——嗖!忽然风声骤起,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擦着李玙的脖颈划过,随即钉入大地,洁白而颤抖的羽毛瞬间被慌乱的人群踩踏进泥土。队伍犹如炸开的蚁群,轰然化作无数细碎的黑点,在空无遮蔽的平原上四散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