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高力士也深知,那时正是他掌管御马,要说两面受气,还是他受的多些。“这样心高气傲直肠子的女郎,如何甘心嫁给裴太师那样板正性子的人呢?”李隆基一愣,李武两家被政局拨弄,多成就糊涂夫妻。武三思的长子娶了韦氏所生的安乐公主,武琴薰则嫁了裴行俭的儿子。后来武三思、韦氏、太平公主接连被肃清,武琴薰随裴光庭贬到登州,逐年累官方才回京。“裴太师夫人喜欢面庞英俊又会说话的人,您细想,如今朝中谁最合她意?”高力士拿腔作调,好像街头皮影戏艺人勾着人专往男盗女娼上想。李隆基沉吟片刻,心中倏然一动,拊掌大笑。“裴稹——,了不得,朕要好好赏他。”高力士见三言两语已解了圣人恼怒,便有意放慢脚步,连带着诸人皆慢行。廊庑下鸟语花香,和风煦暖,吹起半卷的竹帘,隐约裹来荷花菱叶的清香。李隆基性情极为复杂,既有父兄难及的杀伐狠绝,也有李家男儿代代相传的浪漫情思,眼中赏玩着风荷胜景,嘴里说的还是政事。“朕做了二十几年太平天子,开秦汉以来未有之盛世,功勋高过太宗、高宗。张九龄却把朕当作普通的天子,要以陈规陋俗约束朕。他以为天下人、世间事是按照典籍来运行的吗?他若是做则天皇后的宰相,也敢这样公然维护太子吗?”高力士从宫人提着的食盒中拎出一把铁壶,倒了雀舌递到李隆基手中,缓缓劝说,茶香清而深远,沁人心脾。“事急则缓,事缓则圆。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都是陛下的功劳。这一点子小事,陛下本不需要劳心费力。古来贤能的典籍许多人都能解释,不止张九龄一个人,不如听听其他宰相怎么说。”“这话有理。”李隆基不由得点了点头。高力士微笑,瞧见五儿欲言又止,便喝道,“圣人面前不打诳语,说呀。”五儿忙趴在地下抬头回话。“陛下明鉴。今日朝会上独张相引经据典说了许多,奴婢听得云里雾里不大明白。散会后走慢了几步,恰好见李相低着头若有所思。奴婢便问他‘相国想什么呢?’。李相说,‘今日之事皆是陛下的家事,何必与旁人商量’。奴婢方才想,可不正是这个理儿。莫说陛下,譬如今日若李相爱重小儿子,要举荐他做官而不举荐长子,难道天下人要怪李相有过错吗?”李隆基皱着眉听他东拉西扯许多,哈哈大笑,抬脚便踹。“小猴儿崽子!御前伺候果然进益了,赋比兴也会用了。”小算子目光在五儿身上一转,仍然屏息而立。高力士仿佛未见,只笑道,“陛下可知鹦鹉学舌是什么模样?”李隆基笑了两声未再答话,举步徐徐而行,目光扫过道旁披甲卫士手中平滑如镜的长戈,映照出高力士变形的方脸。他心思晃动,漫声念道,“力士——”一语未了,高力士已心领神会,低声应道,“除开陛下亲随,殿中内侍宫女共有八人。”李隆基点点头,不发一言扬长而去,小算子抹了把额头冷汗,急忙跟上。飞仙殿内。小算子趴在地上,将方才李隆基与高力士的对话一五一十学了出来。待说到‘鹦鹉学舌’一节,他有意引惠妃发笑,却见惠妃目光渐渐沉郁,眉头拧得紧紧的,曼声问,“五儿是说李林甫么?”小算子忙答道,“是,开元二十二年升礼部尚书,加授同三品平章事的李相。”惠妃陷入沉思。碧桃从桌上掐丝珐琅漆盒里抓出一把金瓜子,用帕子包着递给小算子,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出声谢恩惊扰了惠妃。小算子将帕子塞进怀里,无声的磕了个头,爬起来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晚间李隆基照常例到飞仙殿晚膳,五儿跟在后头。惠妃看着小五儿笑道,“这孩子伶俐,难怪阿兄喜欢他,时时带在御前。”高力士微微躬身一笑,并不开口。五儿忙答道,“奴婢粗笨。”碧桃默默取了龙涎香置于错金螭兽香炉中,轻烟带出缕缕幽香,待得帝妃二人情浓絮语之时,便默默退了出来。值房内牛贵儿布置了酒菜,正在坐等,见她出来,便提起酒壶满上一杯。碧桃在他对面坐下,以手支额,久久不言,只闻呼吸浊重。虽已下了值,眼神落在桌上还是定定紧紧的,未见放松。牛贵儿道,“你已知道了?”碧桃方才在殿中伺候,不敢露出端倪,此时再难忍耐,眼泪一涌而出,哽咽道,“高爷爷亲自处置的,必是,必是凶多吉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