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奴到底还小,阿娘千万按捺着,莫在这节骨眼上惹了阿耶注意。”惠妃静静颔首,忍住心下横生的凉意和酸楚,半晌方道,“你说的是,君心莫测。”※龙池殿乃是兴庆宫中最恢弘的建筑,面阔十三间,进深三间,柱二十四根,柱间阑额相连,柱头斗栱用五铺作双抄承檐,望之极为豪奢。殿外立着左右骁卫一百零八人,各个身高九尺,皆着铁甲,执金戈护卫,一个个站的笔直,目不斜视,恰似木雕泥塑一般。李隆基怒气冲冲走出来,冷不防被个头戴单梁进贤冠、身穿绛纱单衣,腰系革带的低阶官员挡了去路。他骤然收住脚步,身后跟着的大队宫人差点撞成一团。李隆基哼了声,高力士忙喝道,“裴郎官还不退下!”那人却不慌不忙向李隆基跪下。“陛下,臣裴禛有本上奏。”因为母亲武琴熏与惠妃亲密的缘故,裴禛小时候常在宫廷出入,也算李隆基看着长大的子侄辈。他不愿平白申斥亲贵,便勉强问道,“阿禛有何话说啊?”裴禛清了清嗓子,朗声进言。“臣读书十载,见晋有申生之祸,汉有戾园之祸,皆为君王宠信美色动摇国本之故,故而赋诗一首,吟诵旧事。”李隆基一愣,目光转瞬冷凝,扭头问,“今日殿中答对皆为机要秘事,为何一个小小的朝议郎也能听闻?”五儿等跟随侍奉朝议的内侍刷啦啦跪倒一片,有胆小的顾不得御前失仪,筛糠似的抖,张着嘴呼呼喘气。泄露殿中机密非同小可,尤其今日议的是国本储位,朝野瞩目,追究起来,在场诸人只怕都要掉脑袋。独裴禛不为所动,正色道,“陛下,臣为殿中‘八郎’之首,大唐第十四阶文官,有侍奉君上笔墨之职。今日殿中答对何事,臣不知。不过臣职责所在,于国本一事,本应时时思之,讲之,在君上左右提醒之。”李隆基静默半晌,森然重复。“国本之事,诸臣确当时时思之。”裴禛狠命叩了两下头,眼中闪过一道兴奋的光芒,大声吟诵起诗篇来。“岂知人事无定势,朝欢暮戚如掌翻。椒房宠移子爱夺,一夕秋风生戾园。徒用黄金将买赋,宁知白玉暗成痕。持杯收水水已覆,徙薪避火火更燔。欲求四老张丞相,南山如天不可上。”高力士身子一颤。这几句诗做的浅白,说君心翻覆,爱重绝色遗弃嫡长,以至于动摇国本,即便事后后悔,也难求贤于山野再度振兴国家。若是寻常时候,文官们不咸不淡发几句高论也没什么,这节骨眼儿上念出来却分明是借古讽今了。他偷眼看向李隆基,见他脸色隐隐发青,双眼两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再看裴禛,额头上亮着浅浅的汗迹,方才的慨然自若消失无踪,只剩下狼狈仓惶。嘴上说的敞亮,原来就是个纸老虎。高力士按捺住砰砰的心跳,悠然笑道,“裴郎官好文采。”李隆基的目光在裴禛脸上打了两个转,半晌方才深深吸了口气,挤出笑意,整了整衣衫敛容微微向前倾身。“裴禛捷才。”裴禛大喜,不等皇命便兴冲冲站起来。“陛下优容宽纵言官,真乃天下之福。”李隆基头也不抬,敷衍道,“太宗有魏征,今日朕也有裴禛啊。”裴禛喜形于色,连连振臂,还要再说。高力士忙道,“今日朝会时久,圣人略咳了两声,方才已召了太医在内宫等候。裴郎官若无要紧军机大事,不如过几日再说。”他年老功高,虽然一向笑眯眯的,却有不怒之威,裴禛后知后觉意识到已冒了天大的风险,忙退到路边跪下。“臣恭送陛下。”一行人鱼贯行远,李隆基面笼寒霜,目光冰冷,凝声道,“哼!一个个都念着‘文死谏,武死战’,逆着朕的意思来便是于世有功啦!”高力士呵呵笑道,“今日裴禛得了君王整衣之礼,能在青史留名呢。”“这等蠢笨庸才!沽名钓誉!”李隆基恶狠狠咒骂了两句,忽然想起一事。“朕记得你说当初李林甫在东宫久不能升职,裴太师夫人曾向你求情,说的花好月好,怎么她的儿子脾性倒像张九龄呢?”高力士摸了摸鼻子。“您先答应老奴一句话,不聋不哑,不做家翁。”“这个自然,你只与朕说实情就是。”“此事京里只怕也只有您不知道。”高力士故作高深莫测状,摇头晃脑不开腔,李隆基不禁大有兴味,想起往事。“从前武三思权倾朝野,家财巨万,裴太师夫人曾送了骊珠一匹西域良驹,比朕那时的坐骑还好。骊珠知道朕喜欢好马,便转赠给朕。裴太师夫人却当面向朕讨还,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朕那时年轻,也没有太客气。连累骊珠两面说和,受了她好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