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杜若入府以来时时自省,遇事沉稳冷静,切切不可妄为,乍然听到这般粗俗恶语,面孔还是烧成了一团火热,然而张孺人不发话,干瞪着眼瞧热闹,她唯有蹲了蹲身,讪讪地服软。“姐姐们教训的是。”她这般懦弱无用,孙氏鄙夷地瞪了一眼,便向张孺人致谢。“孺人面冷心热,一向替孩子们打算周到,衣食也好,学中大小事也好,奴婢们伸不了手的,全仗孺人看顾。”张孺人低低叹息一声,眸中波光潋滟。“我原也不是为了你们。唉,从今往后,万事自己当心吧。”几个妾侍彼此看着,都生出同舟共济之意,互相点一点头,手牵着手散了,只把杜若一个丢在门口不理。海桐不服气道,“王妃辖制她们,她们怎么反怪上你了。”杜若揉着眉头无语叹气,半晌道,“谁叫我头上刻着个‘韦’字呢。”“王爷处处拿娘子挑拨王妃,她们又以为咱们是王妃一党,真是两头不讨好。”两人站在日光里大眼瞪小眼,七月流火,背脊上晒得热烘烘痒扎扎,叫人又毛躁又不安。杜若定一定心神,徐徐道,“要紧的是王爷怎么想。”“他一天到晚不在府里,能怎么想?这些事他未必知道,你又不肯告个状。”“只要王妃安分,不指着六郎争爵位,我在王爷那儿就有点子功劳,不算白来一趟。”一时两人回了乐水居,闲坐半日无事。长风激荡,吹得水晶帘动,叮叮咚咚响如泉水。铃兰垂手站在一边殷勤笑问,“娘子可喜登高望远?”杜若想一想,托着腮问,“听闻兴庆宫与长安城墙之间有一条夹道,是方便宫人往来兴庆宫和大明宫的。我未曾见过大明宫模样,十分好奇呢。”“这有何难?奴婢先去安排,娘子稍候。”不过片刻功夫,铃兰已扶杜若上了仁山殿。天朗气清,杜若踮起脚在栏杆前极目远望,流云翻滚之间,当真可见大明宫煊赫灿烂的赤红宫墙。风起层楼,吹得她衣袂飘然,裙子裹住修长的腿,露出肉粉色绣鞋上一点青云蝙蝠,宫绦远远向身后伸展着,人似飞天。据说兴庆宫的建制跟中规中矩的太极宫完全两样,当中一个极大的湖泊,因有潜龙之望,改叫‘龙池’。沿湖四周殿宇由着圣人喜好随意建设,和百姓家里盖房子也差不多,隔一两年添上一处。开元十四年,圣人下定决心将百司待诏机构都迁入兴庆宫,拆了永嘉坊、胜业坊、安兴坊等三处近半土地扩充规模。这次扩建之后,兴庆宫的规模终于和长安城中轴线上的太极宫,以及北边城外的大明宫相当,正式得了‘南内’称呼。长安人最熟悉的兴庆宫建筑,是它西南角的转角楼。这座楼面南对‘东市’一侧的匾题是‘勤政务本’,面宽是十一间,面西对‘胜业坊’一侧的匾题是‘花萼相辉’,面宽九间。两面都临大街,圣人偶有登临,能看见长安城市井百态。海桐比了比自己的耳垂,欣喜道,“娘子仿佛长高了呢。”杜若以手搭棚,瞧见城墙与宫墙夹住一条宽约四五丈的笔直大道,遥遥伸向大明宫,其地平略低于城墙,但与城墙相似,也有两排兵士夹道守卫,其上人车不断,太监宫女往来络绎不绝。“除开新年、万寿节、中元节等,诸皇子公主无诏皆不得随意入宫。”铃兰解释,“唯有咸宜公主因是惠妃亲女,入宫频密些。”杜若讶然,“所以王爷一年只见得阿耶几日?”这等内宫秘辛妾侍们原不该探问,不过杜若得宠,铃兰不便出言斥责,却也只笑笑不肯回答。杜若纳罕。她原本以为圣人不许子孙出京,是顾念京外不如长安富庶,溺爱疼惜,怕孩子们吃苦的缘故,现在看来竟是防备疏远之意了。她凝眸想了想,又问,“我瞧着王妃倒是时常入宫觐见。”铃兰笑道,“咱们王妃得惠妃缘法儿,时不常的召见。倒是王爷那个性子,不大肯走动。差不多的时候儿都是王妃一个人去的。”杜若看了一阵,默默扶着海桐的手下楼往回走。因时日还早,长廊狭窄,便不肯乘坐肩舆。道旁灌木早已拔掉,改种了枝叶柔软的大丛芍药,粉嫩繁复的大花累累。柔软垂坠的长裙拖曳在地,扫过青石板簌簌有声。杜若默然无语,若有所思,风哗哗的吹着稍远处的树枝。她忽然顿足回头仰望。仁山殿不过两层而已,从这个角度看,却非得将头仰到极处才能饱览全貌。杜若极力向后倾倒,天空广袤无垠,晴好绚烂,蓝盈盈的犹如一汪湖水,没有一丝云彩。明亮通透的天幕映衬下,殿宇高大庄严,威风凛凛,四围一线明黄琉璃瓦的镶边儿,仿似一座巨大的金钟就要倒扣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