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王又惊又怒,挑目欲骂。李玙故意压低声音问,“去岁二嫂替四郎上韦家去求亲,不曾问明白几个女儿的出身吗?”其实彼时太子妃薛氏原是有意为鄂王求娶嫡女英芙,然韦家执意不肯,这才退而求其次娶了庶女水芸。来回就这么几口人,宫闱局跟着跑腿办差的也就是那几个老哥俩,忠王与鄂王前后脚上韦家提亲,媒人说了什么韦家应了什么,句句话都传得人尽皆知。鄂王无话可驳,憋得面庞紫胀,额上青筋条条爆起。太阳白花花的照着花岗岩地面,那地砖乌黑锃亮,光可鉴人,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剌眼的白光。他们俩顶牛,谁都不搭话,唯有几匹马哒哒哒踏着步子。太子忽然道,“我们这些人里头,唯有三郎曾经养在先皇后宫里。若不是先皇后走的早,大约能算作嫡子。”李隆基膝下子女众多,养大成人的儿子足有二十多个,可是无一出自中宫。太子之外,其余诸王皆为分批赐封,长成一拨,封王一拨,并没有谁格外尊贵,唯有惠妃所出的十八郎李瑁因出生就养在宁王李成器膝下,十岁才回宫,获封远远晚于众人。李玙两眼空茫茫朝着前方,任由马儿带着他走的东倒西歪。“二哥天生聪慧,记事儿早,必然记得当年圣人有多厌弃先皇后,每每碰面,两句话就要翻脸吵闹。哥哥们跟在母妃身边,或多或少,总有讨得圣人欢心的时候。可我呢?从小受了先皇后连累,圣人看我的眼神永远是厌恶的,我都不记得他对我笑过。”李玙模样英朗,性子活泼,一向在人前端个笑模样,极少流露哀怨不满之意。鄂王逮住话缝自然不肯放过,讥笑道,“那也是三哥运气好,生母走得早,才有中宫教养的运道。像咱们母妃痴痴愚愚,活的长久,却羡慕不得。”李玙扭头冷淡的扫了他一眼,面上平静如水,跟没听见似的。郯王的马走在李玙右手边,闻言伸臂拍了拍他肩膀,劝慰道,“男孩子小时候都是狗也嫌。我小时候,圣人揍了我好几回,把我抱在膝盖上放平了打,打的屁股都肿了。”“大哥。他肯打你就是疼你。圣人从来没有碰过我一个指头。先皇后抱着我往他怀里送,他站起来就走。有时候我真感谢老天爷,先皇后走得早。她若活到如今,圣人只怕看不得我留在京里碍他的眼。”皇子们虽然是亲兄弟,但从小都跟着各自母妃生活,阖宫宴饮以外见面的时候不多。鄂王李瑶与光王李琚之所以追随太子,主要是因为鄂王的生母德仪皇甫氏与光王的生母刘才人都曾依附赵丽妃,三个孩子从小儿就在一块儿成长。至于郯王的生母刘华妃,孩子生得多,总是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两个,忙得不可开交,与其他嫔妃来往的少。李玙闲闲说起先皇后宫中琐事,郯王闻所未闻,听得不免黯然。李隆基天纵英才,硬生生截断中宗李显一脉,替阿耶李旦夺得帝位,又斗倒太平公主,越过长兄李成器,才终于龙御天下。他在外奔忙,对内院的事自然不大上心。几个年长的孩子,比如郯王李琮、太子李瑛、鄂王李瑶等,幼时所得父爱,皆远远不及寻常人家,但母妃得宠时,总有几分温馨回忆。独李玙从未膝下承欢,实在令人唏嘘。众人一时默默,独听见马蹄声踢踢踏踏。太子低声道,“出宫开府这么多年,儿子老婆一大堆了,这些事儿你不用老记着。”李玙抬眼感激的一瞥,“臣弟记着了。”若按老规矩,既然立了太子,百官都应当在太子面前自称臣子。然而本朝又有不同,东宫废弃,太子随圣人住在兴庆宫别院,明令不准插手朝政,甚至不得与百官往来。官场众人拜高踩低,看明白圣人的意图,即便偶然遇见太子,也只以普通亲王礼仪觐见。故而李玙这句话音量虽低,听在太子耳中却犹如佛音纶语,震荡了几个来回。他扭头深深望向李玙。李玙微微一笑,复道,“臣弟永记太子今日教诲。”郯王好游猎宴乐,府里常年养着两班舞姬。一班取身段婀娜妩媚之人,做轻拢慢捻柔婉舞蹈,名唤‘杨柳班’;另一班取刚劲利落之人,做西域骁勇舞蹈,名唤‘驼铃班’。诸王进了郯王府,熟门熟路向专做宴乐之所的花厅走去。此地四面轩阔敞亮,早有宫人预备了酒菜摆在席上,其中一味烤羊排,是取羔羊排骨一片,以铜签固定在架上,下置炭火徐徐烤熟。宫人时间掐算得当,诸王一脚踩入花厅,正闻见焦香四溢的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