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禹柏见她不语,起了个话头:“宣王生辰在即,他找我讨一件礼物。”
顾衍誉没有问是什么,因为顾禹柏正看着她,眼中意味分明。
想到宣王看她的眼神,厌恶和恐惧到达顶点,她也不装傻兜圈子,直言:“你不能把我送过去,因为聂泓景现在还不能死。”
顾禹柏偏头,做了个倾听的姿态。
她说:“我想清楚了一件事。大庆立国不过百年,早在聂氏先祖挥师南下之前,陵阳、苏埠这些地方已有人安居乐业,版图虽小,却也富庶。聂氏战力锐不可当,这些地方的统治者不愿以兵戈相抗,而是接受聂氏册封,向其称臣,以求保境安民。就这样,他们的家族被保留,传承从未中断,这样的门阀世家,延续时间比庆国国祚还长。而在大庆统治的这些年里,聂氏没能瓦解这些世族,反而让他们借由联姻和传承,一步步巩固了自己的权力,以更加隐蔽的方式将势力延伸到庆国各处。”
顾衍誉的语气更笃定:“庆国最要紧的不是台前谁穿龙袍,是幕后谁掌握这些世家。聂弘盛多吃一只红皮鸭子都要被后妃劝谏,世家却在无人处拿足好处,过着平民百姓想不到也看不到的奢靡生活。你不会让聂锦去当这样的皇帝。”
顾衍誉望向他:“世家没有那么在意谁坐龙椅,只要这个人在他们的利益集体中,承继大统后不威胁到他们的存在。所以皇位之争,他们轻易不卷进去。严家和宣王都是你的幌子。你抓住严家不放,不止因为建安侯,是想借他们牵扯出更多旧门阀的丑闻,再借皇帝的手除掉。严槿自负又漏洞百出,聂荣是个容易被激怒的脾气。他们是你最好找到的突破口。”
“说下去。”
顾衍誉:“我想过你为什么不直接扶持聂锦,要先拉上宣王。不只是他年纪太小,还因为聂锦的背后只有顾家。宣王不一样,他妻子的家族,他的母族,他的所有亲眷……旧门阀会把他看作自己人。眼下他支持者少,不代表什么,当今圣上从前不也是么?只要一朝登基后,不影响世系稳固,能保门阀利益代代相传,那些家族就会自然站在他身后。若直接推聂锦登基,你会被群起而攻,你也没有把握跟所有人为敌。把宣王放在前面,再找出一个合适的假想敌,其他人就会安静地坐山观虎斗。他们以为他们才是不动声色的最终得利者,事实上早就在你的谋划中。”
顾禹柏微微眯眼在听,伴随很小幅度的点头。
顾衍誉压抑着恐惧,她告诉自己不能露怯,她必须有说服力,才不会被送出去:“你想达成目的,就需要宣王活着,至少眼下如此。若你把我作为贺礼,他敢对我伸手,我就杀了他。”
顾禹柏:“你就如此厌他?若你能收了他的心,让他听你摆布,事情会变得很简单。这对你不难。”
顾衍誉沉着脸:“如果你的目的对你还重要,爹你不该冒这个险。因为我真的会杀了他,你明白我能做到。”
顾禹柏终于笑了:“不笨。知道什么是有效的谈判方式了。”
顾衍誉咬牙,她抬起头来,眼里酝酿着风暴:“把令狐玉还给我。我没有什么筹码要交换,但我知道的事,可以给你制造很多麻烦。”
他道:“我竟不知,他对你重要至此。”
顾衍誉不说话,她眼下半分不想装,她害怕,并且愤怒。为令狐玉,也为自己。
“若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你还要么?”
顾衍誉眼波分毫不动,她完全没有了表情:“废人也是我的人。”
顾禹柏脸上挂着一种奇异的笑:“提不出能让为父心动的条件,只会以狠话威胁。但这一次,我接受了。往后记得与人谈判时不要疾言厉色,叫人一眼就能看穿你的恐惧。不会每个人都像父亲这样让你一码。”
顾衍誉不敢完全松一口气,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顾禹柏看向站得笔直的女儿,她幼时的那股伶俐劲儿很像自己,越长大,身上那种天然的不可弯折的气质却越发像顾怀璧。那个人看着冷冰冰的,却有天下最剔透玲珑的一颗心。
他一时无法分辨自己是怀念她还是因失去生出了恶意。
顾禹柏声音拖得很长:“人我愿意还给你。可是誉儿,似你这般,并非求人的态度。你的条件已经不够动人,态度又如此,想达成目的却只能等着别人成全么?”
顾衍誉经历了片刻的沉默,而后她一撩衣裾,直直跪了下去,吐字清晰:“请求您,把他还给我。”
顾禹柏扬起嘴角,笑容十分欣慰。
他拍手,两个下人抬了人进来,那人形被完全掩盖在白布之下。顾衍誉只看了一眼,便浑身一颤。
真正的先祖是一个在史书上被抹去姓名的人
她看到里面渗出的血洇湿白布。
顾衍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等意识归位时她已跌坐在令狐玉身边。
她告诉自己事已至此,令狐玉是死是活早有结果,白布之下是凝固的答案,她只要揭开。
顾衍誉定了定神,预期动作该更利落,手却抖得厉害。
满目鲜红刺了她的眼,但在观察到人还有微弱呼吸的那一刻,心倏然落地。
顾衍誉大口呼吸,后知后觉意识到胸口那种近乎窒息的感受是痛苦。
她急切地摸索着去拉令狐玉的手,搭上他脉搏,万幸,那里跳动还很有力。
她长长地、又小心地舒出一口气。在她握住令狐玉手掌,手心与之相贴的瞬间,令狐玉的手紧了紧。力道微弱,但信号明确,活着,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