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林牙走到马植跟前,居高临下道:“说是马宣副家,我就晓得了。女真质子,完颜部的长孙,到了燕京城后就住在你家。郡王将他安置给汉官看着,也是怕契丹人欺凌于他,惹来麻烦。这几年,我始终听你父亲说,女真小子与你家处得不错,太太平平的。你为何要杀他?是你父亲的意思,还是旁人的指示?”马植不予理睬,好像灵魂已经游离了自己的躯壳。但他心中对于萧林牙最后一句,着实更生恨意。听起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契丹大臣,好像把他马植,只当成负责奉命行事的鹰犬来质问。正僵持间,萧林牙的亲随禀道:“林牙,骡子上的小郎,醒了。”萧林牙在迷糊昏睡中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完颜宗宁,看着眼前人,活的,死的,熟悉的,陌生的。他最关心的还是马植。“嗣哥哥,我们遇到强盗了吗?你的手……”宗宁向马植走去,药力的余威让他走得踉踉跄跄。姚欢的声音响起来,嗓门不大,但口吻毫不客气:“宗宁,你惦记着他的胳膊,他却惦记着要你的命。”宗宁止步,盯着姚欢。姚欢道:“我和夫君,撞见他的手下杀了杜京山,然后他带着你出现了,要杀你,我夫君现身问缘由,他便要连我们一起杀。”宗宁惊疑又茫然。姚娘子说的汉话,一点也不晦涩,每句他都听得懂。但听懂,和相信,是两回事。宗宁拧着眉,不知所措地伫立原地。此时,这位少年最期盼的,是马植怒喝驳斥,然而,坐在地上的嗣哥哥,一言不发。宗宁又去打量马植身前的中年人,好像这样,就可以暂时令他从不愿去面对的事实中抽离。宗宁很快认出了萧林牙。这个契丹重臣,在燕京城很有名,契丹子弟们都将祖父辈们的议论拿出来咀嚼传扬,说萧林牙,不像契丹人,倒有些像当年那个征服了帝、后两族的汉臣,韩得让。萧林牙将眼中的锐色收了收,语气平缓和煦地问宗宁:“你是阿骨打的长子吧?看起来,你被他药昏前,和他并无私怨?你也不晓得他为何要杀你吗?”宗宁左手抚胸,向萧林牙简单行个礼,又给了一个闷闷的“嗯”目光再次落到马植面上时,竟然仍抱有期许,等着对方有所回应似的。这情形,令姚欢不愿再藏鲠在喉了。她决定刺破这糟心的面纱。“马植,杜京山和契丹皇族、汉官贵胄都沾边,女真人又对辽国积怨渐深,如果让完颜部认为宗宁是杜京山杀的,你再去与阿骨打跟前,添油加醋地说一些宗宁在燕京城所受的欺凌,正好撺掇阿骨打暗中反辽,是不是?女真人勇武团结,但如今兵戈军饷都不算充裕,所以你撺掇完了,准备找谁资助他们?是找辽国有异心的贵胄,还是找宋人?”姚欢的口吻里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但话语的内容本身,往往才是最大的刺激。马植的模样,终于从低着头的冷慢,转为抬头看向姚欢的惊诧与狠戾。“姚氏,你也不是宋人吧?你和你夫君,都是契丹人吧,你们这两个奸细!”马植一字一顿道。姚欢并不恼,掂量着对方话中的鄙夷,觑着马植继续道:“你这样讲,我就明白了,你要给女真人联络的金主,是宋人,对不对?让我猜猜,你想让大宋资助的女真人强大起来、攻打辽国,取而代之成为北方霸主。然后呢?女真人回报给大宋什么?给马匹还是给土地?马植,你能不能功成名就,我不晓得,但你对宗宁使这样阴损无情的手段,难道比你口口声声比作豺狼的去女真部鱼肉欺凌的契丹使者,好到哪里去了吗?”姚欢最后一句,激怒了骄傲的男子。马植完全丢弃了方才那副“鸿鹄不与燕雀论短长”的自尊,吼道:“你一个贩浆卖锅的商妇,懂个屁!幽云十六州,汉唐故地,能从北虏蛮夷手中,重归汉人治下,这是何其重于泰山的大义之事!”姚欢心道,果然如此。马植此人,第一次亮相于史料,是十来年后的宋徽宗政和年间。已成为赵佶御前红人的枢密使童贯访辽,马植密会童贯,献上宋、金联盟灭辽的所谓大计。此后的十五年间,发生了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建立金国、宋金联合攻打辽国等事件,大宋糟糕的外交方式与溃败的军事力量,全面暴露在金国眼前,终于,金国在灭辽后挥师南下,直取汴京,北宋灭亡。没想到,原来后人记录的,只是大片的下半场。而大片的上半场,竟是从哲宗时代就开幕了。姚欢向马植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乃诸葛孔明再世,作出了比隆中对那样的山河大策还要精绝的奇谋?幽云十六州的汉人,大宋的汉人,你挨个儿问过了么?他们亲口告诉你,他们放着如今百多年宋辽息战的太平日子不想过,盼着快点儿重新打仗吗?就为了幽云十六州的皇帝从姓耶律改成姓赵?怎么不改成姓李更正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