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仍未攻下寸地,粮草不济,苦于冬寒,乃大掠而还。宋军损失将帅兵马无数,百姓流离,又逢凛冬,就算救济,也活不了多少人。罗月止当日不在界身巷。只是倪四说,赵宗楠听闻战信的那天罕见地发了大火,将最爱的一柄狼毫笔摔到地上,玉杆都摔裂了。赵宗楠的生辰,就是在那段时间到来的。延国公心情欠佳,便推掉了所有的宴请聚会,关起门来闭不见客。生辰当日,延国公府只放进来了罗月止一个人。罗月止此次南下,在苏州寻来了一块细腻无瑕的美玉给他当作礼物,白璧皎洁非凡,经世罕见,与他尤为相配。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礼物,此时送出来,似乎也难解他心中的郁结。罗月止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劝说些什么。归根结底,他自己其实也提不起力气来。他南下一趟,亲眼见过了生活不如意的百姓是什么样子,如今再听陕西百姓流离失所,便再无法将那血淋淋的战报当作一个遥远的故事来听。京城中的许多人,这个新年都过得索然无味。忙忙碌碌之间,年关已过,到了正月十五。去年元宵节,赵宗楠是特意找机会方才溜出来。今年国朝多灾,礼法抓得严格,他却不好早退,如今仍待在宫中未归。罗月止独自坐在状元楼茶坊,托着腮,透过木窗看向繁华的都城。玉壶光转,鱼龙夜舞,各处支起几丈高的广告灯牌,灿烂犹如艳阳,比去年的情形还要热闹。放眼望去,这些广告作品近乎七成都出自罗氏广告坊之手。满目皆是自己打拼出的功绩,他却并没有觉得多高兴。世无长存之国。罗月止粗略地计算过,只要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大灾殃,他如今挣到的钱,早已足够带着家里人富贵一生,衣食无忧。按照记忆中的历史进程,当今盛世亦足够支撑到他百年身死,仍旧和平安稳。但再百年之后呢?遥远的都城的另一端,无数寻常百姓的屋脊之上传来烟火爆裂的声响。半息之后,绚丽的火光在夜幕中炸开,纷纷散落,犹如漫天坠落的星子。人们的欢笑传上高楼。但此时的罗月止却听不大真切。彼时王介甫那句“倘若不改,终将酿成大患”,犹如警钟似的悬在罗月止胸口,每每心思触动,便发出阵阵长鸣,沉重不可断绝,将人们的笑声遮掩在其后。“要改。”罗月止喃喃。“但改不动的。”他是个知晓前路的怪物。故而下一颗烟火未放,他便已经看到了烟花燃尽后,那片昏黑的天空。京中气象今岁多病。自入冬到正月,皇城中好像许多人身体都出了问题。年前十二月份,吕相公突发风眩,重病不能上朝,到年后尚不得好转。皇帝叫文医官尽力医治,甚至剪下自己的胡须赠往宰执府邸,希望他能早日康复。这位权倾天下的相公如今已经年逾花甲,日渐衰颓乃是常理。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风眩病的病因乃是上了年纪气血亏损,就算痊愈,体力精神也会大不如前。国政大事,他怕是再难把持了。皇帝转拜他为司空,让他在家里安心养病。于是,他原先的位置便空了出来。这话没有人说出口,但朝廷上下都清楚,是时候在两府之中,另外选择一个“正宰相”了。欧阳永叔等人苦于吕相打压良久,如今找到机会,各自上书建议人选。几日商议下来,晏相公众望所归,从参知政事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接替吕相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省一把手。但与晏相公交好的新党人,无论是亲女婿富弼还是一手扶持起来的欧阳修,谁都没有为他大肆庆祝。说起理由也很简单,只因天子家的丧事仍未过。如今宫中唯一的小皇子赵宗和去世了。三岁不到的小孩,没能顺顺利利地熬过冬天,于一个无雪的清晨离开了人世。这已经是宫中近年来第三个早亡的皇子了。赵宗和自出生时便身体羸弱,连倪四都觉得他恐怕是要步两个兄长的后尘,估摸着活不过五岁。他之前委婉地提醒过赵宗楠,莫要太过亲近,难免日后伤心。只是当时赵宗楠并不纳言,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了。文医官救不回皇子,跪地请罪的时候,赵宗和的生母扑到他床前,攥着小孩尚有余温的手臂,几乎哭瞎了眼睛。而皇帝站在门口,并没有往内室里走。他看着又一个孩子离开自己,怔怔地,好像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在此之前,他已经失去很多个孩子了。有生下来还没亲手抱过就夭折的,有万般疼宠、小心呵护却也没活过四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