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换而言之,那是出于陛下对沈太傅和沈家的信任。清越,你是否想过,陛下不同意你辞官的原因,是另有深意。”顾书哲近来与梅家有些交集,仅仅是由于案子的缘故,却令他看到了梅家与皇帝间错综复杂的牵扯,尽管庙堂的风声从未有过停歇的时刻,然亲身深陷暗流之中,仍叫他心惊胆寒。
顾书哲揣着景氏的秘密,此事皇帝都不知晓,这是梅鹤卿的有意为之,算是一种拉拢的示好。他知道苏重锦在春疫药方和霉米两个案子中是冤枉的,只要他向皇帝透露景阳王非景氏血脉,一切都是季伯文在从中作梗,为的是毒害陛下谋害少卿。然而又能改变什么事,不过是连带他的性命也一同赔进去罢了。
他们的皇帝啊,更在意获益最大的一方,即便亲人是假的也无所谓。
所以在梅鹤卿的示好下,他默然答应了交换条件。梅鹤卿守口如瓶换他的尽快结案。皇帝对此是默许的,抑制民怨才是目前治理京城的重中之重,他不能不知趣地与皇帝对付。
季家在黔渡私养军队,皇帝断不会置之不理,斩杀季伯文的杀机已存,只是不知还待何时机,至今尚未动手。
“或许陛下自有主见。”沈璞抚着衣摆的折痕,垂眸沉吟着,“但是辞远,我与父亲是走不到一条道上的。就像你适才所言,陛下敬爱他,于沈氏而言就是爱屋及乌,同样希望我如他那般,踏入皇权的政治中心,只因我也姓沈,是沈纪言的孩子。我如今在议政堂有一席之地,其缘由多半是出于我父亲。”
“可是……”
沈璞永远忘不掉皇城之变带给京城百姓的灾难,他抬眸惆怅地看着顾书哲,“政治权利的中心不是为民立本,而是与同僚勾心斗角。议政堂的存在是为陛下排忧解难,而非替百姓解决温饱。最终决策纵使无错,颁下后就烂在了底下人的手里,如此循环又有何意义。再看看我,御史中丞职务便是纠察百官,而我又做了什么?这座繁都仿佛被迷雾环绕,将我的眼睛完全蒙蔽,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终是一事无成。”
“父亲就太傅之职理应扶持陛下,匡扶社稷。然我身为御史台之首,连发生在眼底的腌臜事都未能察觉丝毫,还有何资格任其位,继续为民请命,整肃朝纲。”沈璞对自己感到失望,“不能为民何以为君。”
顾书哲闻言既有感慨亦觉讽刺,皇城之变不过是久久爆发的狂风骤雨,看似风波停息实则暗流涌动,它远比暴露在青天白日下的真相更加阴暗。
这是景氏与世家的勾连和斗争。
“朝堂如此,有权势的地方就是如此,不论你走哪条道,皆是如此。”顾书哲有所感悟地说:“为民自是为君,而为君却仅是为君。沈太傅宦海沉浮,心思远比我们通透,他定深知个中道理,可惜权势最喜愚人,皇帝都难逃其中,何况是臣服脚底的群臣。他站得这般高的位置,离天子最近,周遭皆虎狼环伺,他不得不斗。”
“一个国家的政治核心波澜起伏,那受其庇护的鱼儿又怎有风平浪静的日子过。清越,经历此番浩劫,我自也深有体会。”顾书哲心有余而力不足,“官场哪有清明的时候,那不是我们的错,你无须过多自责了。”
沈璞一声苦笑,顾书哲端杯示意,二人碰杯一口清酒下肚,酒香而不辣喉,还有几分清甜。
沈璞态度决绝道:“我去意已决。”
“京城再如何的繁华,黔渡溃烂至此,若不然岂能叫苏重锦利用。”他倒起酒,“这脓疮再不剜去,京都的花团锦簇就是假象。我不愿再被蒙住双眼,我要亲自南下。”
“清越,”顾书哲苦口婆心地劝,“现今的黔渡战火肆虐,已陷四面楚歌的境地,黔州军情迟迟未到,不知状况如何了,眼下乱得很,你下去不是送死么?”
“那便当乱世里的一叶浮萍,生死有命。”沈璞不假思索地回答顾书哲,“兴许我会弃文从武,参军投奔曹将军也说不定。多杀几个敌人,才是现在这个世道真正需要的,怎样都比端坐高堂有用些。”
顾书哲默然了。
沈璞为他满上清酒,萦绕多日的惆怅消散不少,“再来见你之前,我还有些迟疑不决,方才发现自己的决然,现在便越发坚定了决心。此道非我道,那我就另辟蹊径。”
沈璞目光坚毅,顾书哲在沉默中突然就笑了,他举杯相敬,慷慨陈词:“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1]。”
沈璞也笑道:“人生难得一知己。”
二人欢颜,盛了清酒的杯在半空中发出了声清脆。
【作者有话说】
[1]《江南柳·隋堤远》宋·张先
崎路梦幽幽,坚定抉择,与风同行,一往无前。
◇佳期再会(八)
沈璞在顾宅用过午膳离开,心情仿若拨开云雾见天明,纵然此刻的京城烟雨纷纷,湿气氤氲,绵密扑面而来,身心却是爽朗舒畅的。今日买来的清酒甚合胃口,买时听掌柜的说这酒只在清明前几日酿,卖光便等明年了。他用膳那会就想着回头再买两壶。
方下马车,瞥见门前栓了两匹马,沈璞挑开门帘,温离正与掌柜的谈话,闻声看去,恰巧两双眼睛就这么撞个正着。
沈璞钻进酒肆,温离瞧人脸儿有点红晕,估摸是喝过酒,他转开眼继续和掌柜谈事,佯作不识得人,“好,那我便上楼等着了。”
掌柜客气地颔首,为了照顾新到的客人,将温离引到楼梯口,“您先上去,茶点稍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