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侍读多是从科举、翰林院中出,先帝则避开他们独要梅鹤卿,朕想或许是出于世家背景的缘故,但同样有如此身份背景之人,不止他一人,朕不明白为何独独是他。自边境回来也未听闻父亲对他行过嘉赏,行军打仗不为军功,亦无意仕途,相比金榜题名的状元,他只剩与生俱来的家世能入得了朕的眼了。”
温离垂首挺直专注地听着。
景司忆顿了顿,继续说:“他要入仕不需要经过科举,梅家也不缺权势地位,朕原当他是无所求了,不想只是所求未到。”
景司忆意有所指地注视温离,“小觑一个人的后果是很严重的,或者说,是被表象所迷惑了。梅鹤卿夜里进宫称是有要事见朕,朕思来想去认为他平平无奇,又不入官途参国政,何来的要事。结果他却向朕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应该与你提过,你应该知道此事。”
温离颔首。
“自入京的那封血书起,他便参与其中,通过景夙身边的护卫把一切消息掌握在手。说他无心朝政是朕蠢,他知道国库亏空正是缺钱之际,便利用这个秘密与朕谈起交易,甚至当着朕的面谋划借刀杀人的事,那是朕的皇叔,他居然敢当朕的面利用景氏。”景司忆语气渐渐偏重,“他就好比蛰伏的猎人,暗中窥视伺机而动,他并非不懂朝野局势,而是太懂了,清楚何时出击是最好的选择。这样心机深沉的官卿,朕不该防吗?他现今既敢利用摄政王,往后便也敢利用朕。”
“他是姓梅,可他与梅家里的任何人都不同,他太危险了。”皇帝不由拧眉,“你知他和朕谈及交易前,说了一句什么吗?”
“此事,其实卑职也仅仅是略知一二,未有深解。”温离道。
皇帝说:“他道交易是为私人,与梅家无关。”
这是梅鹤卿和皇帝间的交易。温离知道,梅鹤卿这么做确确实实是为交换他一人。
“但是陛下,刺杀之事的确非属下安排,更不可能是远在京城外,毫不知情的少卿。”温离低眉说:“还请陛下三思。自黑金案,少卿就与陛下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再者梅家是绝不容忍违君忤逆之事,将军一身忠骨护北境十年太平,也断容不得少卿这么做,少卿为梅家,为卑职亦是如此。”
温离话毕,御书房陷入一种长久的寂静中,落针可闻。空间里充满了试探和揣摩的意味,无形地压抑环荡四周,却荡不起温离内心丝毫的涟漪。
温离料定皇帝不会因此事拿他下狱,他适才说的话不过是给皇帝留足面子。皇帝与梅家的牵连实在难解,他明白皇帝也明白。两者间已经不算制衡关系了,天平早已侧向梅家,又或者说从韶光帝起,关系就已倾斜,现在是景氏离不得梅家的庇护。
景司忆保持头脑清醒,温离的这番话,换作梅鹤卿回答结果大同小异。他们说尽忠君爱国,恪守君臣之礼,仅仅是不愿戳破伪装,其实心底里清楚得紧,景氏动不得梅家,动不得他们任何一人,尤其是需要用兵的时期。尹卫谋反牵扯武朝,不论这场仗的成败,南晋和武朝已经结下梁子,战事一触即发,天下再次动荡,他断不能在此时和梅家起任何冲突。
从何时开始的,应该是梅鹤琅重回北境时,梅家就一点点占据了制衡的主导权,就连温离的出现也只是当中的一环,梅鹤卿将温离交给他,这算什么,这算给皇帝的面子,而非给皇帝揉捏的软肋。
“卑职知道陛下良苦用心,是有心要用卑职,是卑职能力欠缺辜负了圣望,卑职无能。”温离忽然跪下,痛心疾首道。
景司忆叹了声气,和煦道:“你能明白朕的心便好,朕安心将你带在身边,自然是信得过你,也明白你身在梅家的难处。先起身回话吧,朕看你脸色不对鬓边浮汗,是朕先前的十鞭太重了。”
温离急忙回话:“是卑职没有处理好伤势。”
景司忆说:“适才看伤的太医应该未走多远,朕令李庆祥传他回来给你检查一下,你这气色太差,两军若真对峙,朕还要你护着阿沅。”
温离婉拒皇帝的好意,“昨日来前上过一次药,应该是伤口感染了,卑职稍后清理即可,莫要污了陛下的眼。”
景司忆点点头,“你同朕说说都查出些什么便回去换个药吧。”他转身抬步上阶,坐回龙椅中,他似乎忘了手臂的伤,右手缓慢研墨。
“是。”温离把近十二时辰查到的线索进行汇报,线索当中的纸条在搜查出的第一时间呈递给了皇帝,纸条的内容仅有短短的“天重门”三个字,到底何意若说难猜其实也并不难猜,“卑职认为细作不止两人,有必要领李桂儿前来认尸,兴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线索。”
景司忆端详浓稠的黑墨,平淡道:“后宫内宦乌烟瘴气,是要肃清了。”
温离眸光一闪,又禀道:“张德满细作身份尚未验明,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顿了须臾,说:“张德满乃是宫里老人了,朕也是信他才把出宫宣旨的差事交与他去办,他不在前殿当差应当不知晓你在朕身边的事。”
“陛下,原给张德满驱车的马卒失踪多日,恐怕那夜来梅家府上时马卒就已经被换掉了,他的嫌疑最重短时间内难以排除,还请陛下定夺。”温离道。
“嗯,”景司忆搁下墨锭,抬眸,“眼下还未查明关着就行了,你还想如何?”
“遵旨。”温离只道。
景司忆觑着龙案下的温离,心知肚明,他抬指晃了晃,说:“算了,你想跟朕要处置张德满的权力,给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