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请沈太傅上路!”
尹卫倏然阴沉着脸。
两名身材高大的金吾卫上前掀衾,沈纪言被架住胳膊,不禁剧烈地咳嗽。
“慢……慢着,”沈纪言病躯垂垂,已是枯骨之余,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极力说:“我沈纪言乃是当朝天子太傅,正二品中书令兼翰林院学士,岂能蓬头垢面示人……”
尹卫微侧身,觑人道:“给他换身衣服。”
“既是要面见陛下,当着朝服参拜。”沈纪言目光坚定。
“沈纪言,读书人都善用冠冕堂皇的借口?你不过是想死个体面。”尹卫不屑道:“我也是尊师重道之人,带他换官服!”
金吾卫架拖沈纪言到里堂更衣,沈纪言挥掉外人的手,扶着柜门勒令道:“出去!”
金吾卫眼神相视,仅是回身背对,沈纪言无人帮扶,穿着起来甚是吃力,他小腿麻木失去知觉,从柜中拽下数月未穿仍日日熏香的紫袍大科金玉带,席地而坐。
京城雨歇,浮着层散不开的灰蒙雨雾,尹卫站在屋外,嗅到满院的血气,没有风的时候浓稠地挥散不去。尹卫以为沈纪言要着衮冕,庄重示人,却不想只是单披外袍,束金腰带,落冠散发的打扮。
那抹紫色袒露在天光之下,拱肩缩背蹒跚走来,金吾卫按住刀柄跟在左右,像是被羁押的囚犯。
尹卫凝目定睛,那抹身影浑然没有文臣之首的气魄与威严。
“尹卫。”沈纪言强撑力气道。
尹卫探究地注视着沈纪言,“你要想同平日在朝殿中那般厉声言辞,劝你还是省点劲。”
“自古世家攀登峰顶无不自食恶果,尹家能够在朝代更替中立足,图谋的绝非是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你难道不明白吗?”沈纪言脚步虚浮,尽力挺直肩背,“世家与皇室大相径庭,世家永远不会成为皇室。”
“你想劝我收兵投降?”尹卫问了一句,转身回到正堂坐着,“你看我还来得及么?”
沈纪言扶框跨槛,拖着小腿艰难地走到尹卫面前,整整截截道:“京城还未血流成河前悬崖勒马还来得及。你若自行投降,陛下定念在陵公曾追随先祖皇帝出生入死的功绩上,不祸及尹家老小,放其一条生路。”
“生路?皇帝对尹家早有杀心,你不是他,你说放便放?”尹卫似在听个笑话。
“陛下是以仁义治国,断不会对老弱妇孺赶尽杀绝。”沈纪言笃定道。
尹卫后仰着太师椅,神情放松地垂着合十的手,“可是世族里不愿放啊。”
他吁叹一声,“沈太傅所言极是,世家永远不会成为皇室,利益所驱,形势不同。历朝历代的皇帝背后皆有世家大族的支持,如果两者不能利益共存,势必有一方会遭背弃,而尹家的决定,自然是另择明主。”
沈纪言胸闷气短,捂住胸口说:“你随先祖皇帝披荆斩棘,我道你求的是功名利禄,非盛世太平,而今功成身退时,却要轻易弃之!陵公啊陵公,你疆场热血戎马半生不该如此。”
尹卫摊手道:“我也不想如此,我曾求的无非尔尔,求一个风光无限的好前途。谁知世事难料,最后还是坏在了族中那些不争气的废物手里,仗着朝中有人,因己私欲搅的黔渡乌烟瘴气,不知收敛,最后要清算这账了,便通通算在我的头上。”
“沈纪言,你区区庶族哪懂世家里的那套,人微言轻时连自个爹都记不住还有这么个儿子,当你出人头地了,和着那些倚老卖老的玩意便拿‘荣辱与共’捆死你。他们最在乎的是家族的声誉和威望,为其不惜死几个族人也无所谓。”尹卫眼眸深邃,泰然道:“可要我尹卫投降换他们,倒不如一损俱损来得痛快。”
沈纪言与尹卫在议政堂中共事多年,听完这番话不禁甚为惋惜,人倘若背负太多终要事与愿违。
“我本可书写条陈请陛下彻查,无奈缠绵病榻,错过了挽救的时机。”沈纪言委实叹息。
尹卫凝视着白发苍颜的沈纪言,“早在黑金案时就无法回头了,沈太傅记性不好,忘记城门外消失的流民了吗?东窗事发,上千人命,参与其中的刽子手任谁都逃不脱。”
“果真是你做的!”沈纪言怒气直冲。
“事态紧迫,不得已而杀之,又在官道拦截继续奔向京都的流民,费了我好大一功夫,但我知道,早晚是要出事。”尹卫道:“我怀疑黔渡有人唆使流民入京发难,但我又查不出此人的真面目。”
沈纪言义愤道:“你就不该滥杀无辜!也不会致使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尹卫沉默了。
片刻,尹卫才道:“世族间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血里头流淌的干系是永远都撇不清的。更何况,”他低眸看向自己的掌心,“世族的利益一旦与龙椅上的那位有悖,双方亦然是要相互牵制,届时皇帝是容不得背后之人存有异心,必生铲除之意。”
“陛下圣明,孰是孰非当会辨清,你又何必犯下此等大罪,将头颅主动摆在龙头铡中。”沈纪言悲叹摇首,“世族是血脉相连的佐证,如何就成了牵连你的累赘。”
尹卫俄然大笑两声,痛心道:“圣明?我儿尹稚罪该处死?他的命就不是命吗?你倾囊相授的皇帝心思沉得很,明面上与景夙逢场作戏,演着君臣不合的戏码,实则暗结珠胎,以捉拿之由借刀杀人!真当我那么好蒙骗,三言两语的慰藉和追封赏赐就想打消我心头恨意和怒火。”
他倏然直勾勾地盯着沈纪言,恨道:“我儿的死你也有份!你装什么悲天悯人!有什么资格劝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