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沈纪言的尸身且先安顿好,既然用不成喘气的,那死的也成。”尹卫撂下茶盏吩咐道。
金吾卫应声,在附近的巷弄里找来推车,随意的安置了堂堂太傅的尸首。尹暇擐甲从别处进院,路过时瞥了眼,走到正堂里问:“祖父,沈纪言怎么死了?”
“读书人自有他们的风骨,宁死不屈。”尹卫指腹搓着髭须,嗤之以鼻道:“寒门出生,南晋开国第一个状元,登科及第还不是落得个惨死家宅的下场。在这难以大同的时代,最无用的就是读书人。”
尹暇卸掉腰侧的刀,挑了个团蒲就坐,“祖父似有几分感慨。”
尹卫冷呵,沈纪言自缢前的一番话萦绕在耳,他看着自己的孙子道:“此番你要能活下来,真该给祖宗烧高香,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连读书人都瞧不起你。”
尹暇莫名,提沈纪言还能拐到他半吊子的武功,该不会沈纪言死前还刺激了祖父,否则怎么突然拿他开刷。
“沈纪言死前和您说什么了?”尹暇摘下头盔,抓了把后脑勺。
尹卫穿的深色常服,他人老了再承不起铁衣的重量,但是那颗怀揣欲望的心始终被执念掌控,“沈纪言说,世家与皇室大相径庭,世家永远不会成为皇室。”
“他这意思是,咱们尹家永远做不成皇帝?”尹暇忍俊不禁,他晓得祖父的心思,轮到他,却对皇位不感兴趣,“所以您给气着了,拿我撒气。您也了解我,有权有势有钱我就知足了,那会提议让爹多纳妾,好生个像您这般有野心的,奈何她们肚子不争气。”
“你还说,你还说。”尹卫气不打一处来,抬掌给尹暇抡脑瓜子,“天底下有权有势的只有皇帝,你不坐上龙椅,再怎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要他皇帝一个念头,迟早都得死。”
“祖父这话倒是在理。”尹暇抱着头盔,天下挨训的孙子都一个德行,坐姿乖巧,“皇帝嘛,我看难。要是和季家联手还有机会,但是张时岂是武朝那头的人,等他们城外兵马一到,之前谈的条件恐怕得食言。”
尹暇年纪小,比梅家老三大不了几岁,又不喜钻研朝堂权术,不能以蠢笨概括,顶多算是玩物丧志,又岂能明白尹卫心中究竟的想法。世家与皇室大相径庭,尹暇压根没有理解到话中之意的半分。
金吾卫端来三菜一汤,尹暇挥臂手扫掉案上堆积的卷轴,微扬下颚示意金吾卫把吃食摆这来。
“你真当我是冲着皇位去的?傻小子。”尹卫嫌弃地瞪了一眼。
尹暇摆弄碗筷,说:“祖父你刚才的话不是这意思吗?皇帝我可当不来,我还是比较喜欢混吃等死。”
“出息。”尹卫鄙夷,接过尹暇递来的汤,“沈纪言在这里头倒是钻研明白了。”
“钻研明白什么了,祖父怎么跟口中读书人一样,喜欢话里有话,整得我还得琢磨。”尹暇给自己盛好汤,说完干了半碗下肚,把寒意都驱散不少。
尹家历经三朝更替,子嗣上至三品下至军旅百夫长世代为朝廷效命,俨然是世禄之家,根深叶茂经久不衰。直至尹卫这一辈,天下战乱持续百年,世族间更是斗得水深火热。
尹卫追溯过往,睨着面前的小子道:“你祖父我是偏房所生,落地就是庶子的命,没读过几本书就识得几个大道理,将来不过碌碌无为了此一生,和那些生来就等着承袭王侯的嫡长子没法比,就算做官也是豆大点。”
尹暇看着尹卫竖着根小指比划,他很少听闻祖父从前的旧事,祖父似乎也不乐意提及,对于本家那边虽然有求必应,觌面的态度却是明显的不胜其烦。
“我的那辈啊,生在乱世,天下逐鹿枭雄因势而起,尹家自也要觅得良主,扶持新主上位,延续世族在中原的地位。我一想,翻身出头的机会来了。”尹卫合掌一拍,“卷包袱就投奔了南晋先祖皇帝,无数次的出生入死才换来今日的正一品‘陵公’封号,叫当初那些瞧不起我的本家子弟为谋个一官半职,低声下气地求我,实在是爽。”
尹卫老脸洋着笑,把年轻时候的苦楚难处掩在底下,面上轻松地说:“如今啊,又到了另觅新主的时候了。”
◇皇城困兽(十)
沈纪言风烛残年,腿脚有疾,入冬时节愈发疼痛难忍,几乎不能行走,纵然拄着拐杖亦不能长久站立,更别提早朝办差。沈纪言严守朝纲,自不会做有失殿前礼仪之举,万般无奈告假,由议政堂诸位参知政事定夺国策。
开春的冷雨天气加重腿疾,沈纪言的双腿已经无法下地,终日与榻相伴。尹卫带兵冲进沈家,推开卧间房门的一刻,沈纪言只是轻扫一眼,不感意外。
“有些时日未见了,沈太傅。”金吾卫搬来老旧的太师椅,尹卫撩袍直接坐去沈纪言的床边,谦和道:“身体好些了吗?”
沈纪言勉强坐起,倚着道:“劳陵公记挂,老臞尚好,不知陵公突然造访寒舍,有失远迎。”
尹卫一笑,说:“咱两是同僚,来探望太傅以表心意。何况陛下时常惦念着您,又国事缠身不能前来,我便擅自主张,来请您动身一趟,好解陛下忧思。”
沈纪言垂着眼眸,无精打采地眄视门口擐甲执锐的金吾卫,干涩道:“陵公兴师动众来请老臞,是怕老臞这身老骨头跑了不成。究竟陵公光临寒舍意欲何为,不妨坦明了。”
尹卫握拳撑膝,被戳穿了意图也不心虚,保持着温和的态度,说:“太傅说的是,那我就不和个半死不活的老东西拐弯抹角了。皇帝落锁宫门,我正发愁怎么开门,不如太傅帮我一把,死前再施善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