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祥的屁股又落回座去,吩咐下人?道:“没听见伍老爷的话么,还不将人?带过来?”
是夜,伍民宿在柳宅前院的倒座房中,柳兰蕙母女被安置在紧邻倒座房的一间厢房里。冉常住的倒是远,随便在下人?居住的后罩房里凑合了一宿,与妻女隔着整整两进院子。
冬季昼短夜长,这夜注定是个漫漫长夜。
月上中天时,段不循方才披着一身霜回到府中,见静临还没睡,不由心疼埋怨:“不是说了别等我?”
脱了大?氅,往掌心呵了口?气,搓了搓,捧住她的脸,笑道:“凉不凉?”
静临心里惦记着沈昭华的话,想好好问?问?他?,抬眸却看出他?面上异常,不由惊讶道:“你嘴角怎么了?”说着就要拉他?到灯火明处仔细看。
“没事,早上吃饭时咬到了腮而已。”
“又骗我!”静临拍掉他?的手,气道:“你什么都不与我说!”
段不循挥手教下人?都出去,身子一矮,在她身前半蹲下去,视线与她齐平。
笑了笑,道:“别生气了,静临,是有人?为你打抱不平。”
静临一怔,随即理会得他?说的是谁,心中一时滋味复杂,小声骂了句“活该!”手却不由抚上他?脸上的伤处,又问?“疼吗?你怎么不躲呢?”
段不循一直看着她的表情,看着看着嘴角的笑容便落了下去,忽地一把将人?抱住,将自己?的头埋到她柔软的怀抱中。
“他?打得好,我不想躲。”
静临的身子有些僵硬。从来都是她自己?这样无助地扑到他?怀抱里,依靠着他?宽厚的胸膛,便觉得世上再无可怕之事。心里依赖他?,就像是依赖儿时幻想出来的父亲。
如今他?却像孩子一样将头埋在自己?的怀抱里,静临心里忽然便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母亲对孩子的温情,心中酸软,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喃喃唤道:“不循,不循。”
段不循似是深吸了两口?气,之后抬起?头来,凝视着她,缓缓道:“从前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我才能配得上你,以为凭借我的本?事能护你的周全?。”
他?说到这里顿住,又垂下头去,哑声道:“是我太自负了。”
“这不怪你。”静临双手托住他?的脸,柔声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都不要埋怨对方,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过不去”,段不循苦笑一声,半晌方才下了决心一般,沉声道:“静临,我的确有事瞒着你。”
静临缓缓抽回自己?的手,便见他?神?色复杂,眸中的情绪在昏暗的烛火下变幻不定,最终定格成一股悲凉之意。
“若我告诉你,你眼前的我并不是你以为的我,你可相信?”
“你……”静临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隐隐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一定是个惊天动地、耸人?听闻的大?秘密。
“我其?实不叫段不循。”
小年逢喜事,风雪归故人
今冬雪迟,拖到腊月里才姗然而落,不下则已,一下便铺天盖地,没完没了。
二十三这日一大早就开始下雪,雪花片片如柳絮大小,舞得天地间一片铅灰。
万籁俱寂,唯有?车轮碾过厚雪的咯吱声。
马车里,车帘掀开了一角,静临依偎在段不循怀中,借这一角的雪光看手中的大红烫金请帖。雪花旋进车内,落在请贴上,在上面染出深深浅浅的红斑。
“我在徽州时虽也见过雪,却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好像是能?将一切都遮盖了似的。那?时候看话本子里提到北方?的雪时,总是忍不住好奇,想天地一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场景。”
“如今总算见到了,感觉如何?”
“比起雪后放晴,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纷扰又安静,人在其中,觉得很安宁、自在。”
“雪总有?停的时候,天会放晴,气候会变暖,无论冬日的雪下得多厚,一旦开化了,雪下的东西便会无所遁形。”段不循将人抱紧了些,下颏的青茬磨蹭她光滑的额发,“不怕么?”
“自然是怕的”,静临回?眸看他?,忽然双臂揽住他?的脖子,神情娇媚而明艳,“可?是比起担惊受怕,我更受不得委屈、窝囊。人生苦短,能?这样?痛痛快快地活一回?,我觉得很快活。”
段不循定定地看着?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她娇声道,凑上他?的唇亲了一下,“我们都一样?,这一辈子问得最多的就是一句‘凭什么’。凭什么约束我们,凭什么磋磨我们,凭什么瞧不起我们?想要的就去争,想过的日子就去过,哪怕万劫不复也定要如此。万物皆有?价,如果痛快的代价就是万劫不复,我也照样?愿意?买它,买定离手,无怨无悔。”
“我的静临真是……”段不循想说她这小女子的豪情实在胜过无数男儿,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只轻叹一声,缓缓道:“静临,得你这句话,我便不想再问凭什么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一人可?抚心中无数意?难平。
他?轻吻她明亮的眼?眸,翘起的鼻尖,微微张开的唇。她很快回?应他?,手与?他?十指相扣。
马车停在伍民府邸前院。
今天是小年,也是伍民的好日子,虽不是明媒正娶,到底也是做新郎,是以他?打扮得十分鲜亮。穿着?一身儿簇新的大红色圆领道袍,头上戴着?一顶乌油油的玄锦六合帽,帽顶攒着?个鹌鹑蛋大的西洋珠,雪中看着?很是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