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来说,生活引荐或者丢弃给她的东西,她向来都欣然接受,并努力让它们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她在这方面没有敏锐的智慧和精明的算计,只有一种逆来顺受又怡然自得的天分。
可是现在她觉得,想象是生活之外的另一回事。她认识到,她不可能让陈渝以她所想的方式爱她。她就像两千年之前的名臣荀彧一样,尽心辅佐曹公为汉室,而她的主公,却一心称帝眼望文若死。
毕业答辩结束的那天晚上,陈渝宿舍里四个人加上张甫元一起去校外喝酒了。
每年这个时候,学校西门口的烧烤摊都像是人流密集的桃叶渡,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惋惜或怀念的纸短情长。
因为是户外的摊位,周围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炊烟和炭火恰是称职的作料,烹调着烧烤摊上的每一张桌子都像个生产遗憾故事的工坊。
他们一走进来,就有很多人来跟佟展和林芃菲打招呼,仿佛他俩是家财万贯的赶路人,每个人都要对他们盘问很久。
张甫元坐下来后说:“你们宿舍吃饭,喊我过来干什么?”
彭钰想起了什么,对张甫元说:“我那书桌上还有一些你的东西,杯子本子什么的,你明后天记得来收拾了。”
林芃菲说:“看吧,你跟我们宿舍里的人能差多少?只不在这里住,白天比谁待的时间都多!”说完凑近张甫元,玩味地说:“今天人少,后面吃饭少不了季云帆、张坤他们,肯定闹哄哄的,你有什么体己话,趁现在赶紧对我说了吧。”
张甫元瞪他一眼道:“发什么神经!死走。”
林芃菲叫道:“你不要不识抬举!我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陪你,你也看到了,刚才还有那么多人要排队跟我吃饭,后面几天你就见不着我了。”
张甫元调戏着说:“你预备出家了?”
林芃菲轻蔑地看他一眼,炫耀似的说:“明天摇滚社的几个朋友吃饭,后天有几个老学长回来看我们,再后天我要和一个女生吃饭。”
彭钰问:“哪个女生呀?”
林芃菲答道:“朱婉婷呀,还能有谁!”
张甫元道:“她在你的教化下明珠暗投了?”
林芃菲自嘲地笑了一下说:“不是,我坚持要送送她的。”
大家唏嘘一场。
酒上来之后,佟展举起酒杯说:“鲁迅先生说过,队伍越走到后来,就越精纯。让我们为精纯的友谊举杯。”
他们几个都举起杯子喊道:“不醉不休。”随后都一饮而尽。
四年的时间能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陈渝没有想过,他只觉得,他的舍友似乎还是老样子,对于答辩评委提出的大篇幅的论文修改意见,他们视若不见,依旧跑出来进行毫无意义的庆祝。他想起五一假期前一晚林芃菲和彭钰通宵改论文的场景,觉得他们就像是被桎梏的囚犯一样,可怜却不自知。
他也逐渐看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不是都和自己一样,就如同在这酒桌上喝酒。
他们今天的酒喝得很急,大概因为要毕业了,现在的每一次放纵都有点破釜沉舟的意味。还没怎么上菜,他们一箱啤酒倒先喝完了。陈渝怕自己喝多,坚持不按照他们的节奏走,只半杯半杯地喝着,但也有点头晕了。
他们开始聊起毕业后的打算,张甫元和彭钰是要回老家的,佟展留在了南京工作,林芃菲哪也不去,这里就是他的家。
彭钰今天终于不看小说了,也感慨起来,趁着酒劲怀念了一番南京的景色,感叹明孝陵比兵马俑也不遑多让,那石刻的高精和梅岭的风华仿佛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还有秦淮河桨声灯影里的八艳,以及它琉璃的夜色、雕镂的窗格和贡院才子谱写的诗情画意。他说着说着竟对这城市有了万般的不舍。
陈渝则有一种罪过感,他仍旧没有想好怎么去面对罗文雁。因而他们聊起离开话题的时候,他总是惘然若失的。
佟展端着酒过来找陈渝碰杯,他好像喝多了说胡话,又像是故意一样说:“就毕业了,大学同寝四年,你一直是我们中最优秀的,本来我们可以建立更加亲密的关系,但是你太……”他似乎想责怪陈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说道:“我们三个太不上进了,没能太多地走进你的生活,往后余生还长,我们又都在南京,要多保持联系。”说完干了杯中的酒,又去找其他同学了。
陈渝勉力应付着。他们虽然是宿舍吃饭,但因为旁边很多桌子上都有熟识的人,佟展和林芃菲时不时地去敬酒,倒像参加了一个酒会。
陈渝发现,佟展身上早已隐去了刚进大学时的羞涩,却像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对于那种大家都讨厌的油腔滑调的同学,他能克制厌烦而像他们一样拍拍马屁,阳奉阴违,哄得双方都很开心;对于平时接触不多的,他能从沾边的朋友、事情等偏僻角度找到共同的话题,让对方感觉像是多年的朋友;对于那种能说会道的,他也能风趣地和他们开玩笑,制造一些搞笑得体的喝酒借口。
陈渝看着他们热闹,想起一句话:历史只是告诉我们极少数的人在做什么,其他绝大多数人只是不停地在挑水与耕田。他突然感觉自己是最失败的,因为再过半个月,这个学校大概就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与佟展相比,他的整个大学都只在挑水耕田,什么都没留下,那是一种此刻让他十分懊恼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