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暄微张着嘴,在意识到自己似乎失态后缓缓点头,这如巍峨高山般沉静的老者此时坐在椅子上,却也开始不自禁地摇摆。
魏煦昭盛怒未消,见他如此更添了一丝烦闷,“爱卿若无他事便先回去吧,此事寡人明了。”
严暄出了御书房后并未着急离去,而是站在宫道上愣愣地望着远处的飞檐翘角,还有大殿上的鸱吻,良久,他步履蹒跚地离去。
宫人们头一回发觉这三朝肱骨似乎有些老了。
魏籍方才听闻了宫中传来的消息,便急忙整冠束发,风风火火策马扬鞭向相府去。他方才踏入后院便听得欢声笑语。
“皇姐也在?”魏籍心中略有讶异,但神色不改,反而笑道:“方才听闻丞相终获清白,弟弟便赶忙来贺,却不想还是晚皇姐一步。”
魏阶同洛尘笑坐在一齐,她依旧是不饰珠玉,一副干练模样,“方才在宫中碰见了严大人,便晓得定是查出了案子,这才快你一步。”
洛尘笑此时擡袖沖言栀笑道:“你哥哥是裕都红人,连两位殿下都要为他争风吃醋。”话音未落,魏阶便执扇向她肩头轻轻拍去。
言栀撑着下巴,斜睨了江潜一眼。
魏籍此时落座,瞟了眼言栀腿上的软酪,又看向江潜贺道:“重获清白,感觉如何?知道你们不愿出门,我来前吩咐了,今晚让鹤颐楼和兰香舫的厨子来相府做一桌席面,便当做是为你道喜。”
江潜莞尔,温和道:“我本就不在意这些,倒是殿下们比我还上心,当真让我羞愧。”
魏籍将手肘搁在江潜肩上,放松道:“一桌席面罢了,你若是过意不去,便当做是我与皇姐的冬至家宴,寻个便利,设于你府上罢了。”
“是啊,”魏阶说到此,长吸一口气道:“今年父皇怎的未办家宴?倒是前所未有。”
魏籍探出身子问:“皇姐未受邀?”
魏阶心下一惊,身子变得僵硬起来,“何意?”
魏籍显然也是吃了一惊,他环顾衆人后倒抽一气,说道:“我已然十几年没赴过家宴了,小弟也是听宫人聊起罢了,孰真孰假皇姐只当听个乐。下人们说是今年冬至陛下过得简单,只宴请了沁雪宫还有徐氏的两位朝臣,五品官徐愈,还有位便是皇姐的舅舅,骁勇将军徐慕风。”
“既邀请了舅舅们,却独漏了我?”魏阶怔怔道,一旁的洛尘笑察觉出她的情绪,凑近关切地望着魏阶。
洛尘笑拨开魏阶眼前的发丝,道:“既有朝臣,那便算不上是家宴。”魏籍也在一旁颔首,他自从没了母后便再也没有赴过家宴。头两年是自己不愿去,后来便是皇帝懒得请,在他眼中,如今皇帝与沁雪宫的这几位才是一家人,此时不由心疼起了自己的皇姐。
言栀放下软酪,架起腿问:“这徐愈是什麽来头,区区五品官也可赴宴?”
魏阶敛容道:“徐愈本名房愈,他母亲徐氏是母妃的远方表妹,为了入仕通达些,便更名为徐愈,他的孩子徐让尘便是邤儿的近侍。”
言栀又问:“那他可有什麽功绩?还是说如今圣眷正浓,升迁指日可待?”
魏阶弯起的指节掠过唇,忖道:“若说此人最大的功绩,那便只有那一件,便是八年前本朝建立不久,裕都大旱,云溶水涸,航运不畅,百姓不愿安居裕都,纷纷前往他乡,徐愈此时挑过重担,将云溶江周围湖泊的葑草拔除,湖泊之水灌入江中,重新筑堤划分水域,原本淤泥堵塞干涸之处稍加建设,变成了如今的西市,次年裕都降雨,云溶江航运通畅,裕都便愈加繁华。”
“西市?”言栀若有所思,将想法按下不提,话锋一转道:“这般看来确实不像是家宴,倒像是在为了谁铺路似的。”
他直言不讳,却引得衆人纷纷侧目。
江潜心惊道:“怎好乱说?这些天将你松散惯了,不懂规矩怎写了?”
魏阶却是实实在在将言栀的话听进了,她苦笑一声,摆手道:“无妨,如此想来,却也无妨。”
御书房的灯火还点着,只不过这灯火在白日悬空的下午便显得格外多余,魏煦昭坐在大殿之上望着跪拜不起的许望涔,再一次陷入一片死寂。
殿内除却君臣二人,再无他人,魏煦昭凝眉望他,脸上的愠怒已然烟消云散,只剩下眉目间的点点怜悯之色。
“许逆。”魏煦昭嘲道。
许望涔再拜,他微微一笑,笑容在惨白的面上显得格外诡异可怖,“臣在。”
魏煦昭不忍再看,却道:“你罪孽深重,但念在你尚有功于社稷,便不株连九族,男丁流放泗州,妻女贬为贱籍,至于你”
许望涔擡首:“臣恳请陛下,赐臣死于陛下之手。”说完,他笑了一声,不知是在自嘲还是怎般,“臣替陛下办了这许多,为陛下担去这些罪孽,到了下面恐怕不会好过,便请陛下亲手杀臣,莫让那些刽子手髒了臣只拜陛下的脖颈。”
“臣不惧死,只求陛下给臣一个体面。”许望涔的语气平淡得仿佛他已然是个死人。
魏煦昭盯着那将灭的火烛,扭曲的模样便好像是另一个许望涔,见君王沉默,许望涔不自觉揉拧双手,身体摇晃起来。
良久,魏煦昭执起桌上的金伏虎镇纸踱步至他面前,“当”的一声,伏虎落在许望涔眼前,再擡首时魏煦昭已然阔步离去,没有回头。
许望涔笑看君王决绝的背影,不自觉笑出了声。
大殿外的宫人听那愈烈的笑声不由胆寒,许望涔垂首呆愣地望着自己不知何时被泪洒湿的官袍,然后执起金伏虎,像是在嗅一块甘饴,笑着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