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搬出来后,陈渝在公司附近三公里的地方与别人合租了个房子。房子很小,面积不足五十平米,里面拥挤地排列着两室一厅,客厅尤其小,稍微放点东西就让人感觉这房子是没有客厅的。
房子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原先有一个很小的卫生间,被房东放满杂物后锁起来了,这房子也俨然成了筒子楼里的格局。陈渝只能去外面的老澡堂里洗澡。水房也是在楼道里,早晚洗漱的时候要自己用脸盆去接水,然后在旁边的石台上或者蹲在地上洗漱。
他收拾了两天,才把房子里面前一个住户留下来的痕迹清理得差不多干净。搬进房子的那一刻,他像刚刚给自己买了新人力车的骆驼祥子一样激动。他不在乎房子建造的年代是不是太久远,也不在乎小区环境的好坏,他只觉得,有一个可供晚上安放身体的地方就足够了。
因为在住宿方面并不计较,也让他省去了很多选住处的考虑和纠结的烦恼。当然他也没有资本去选择一个位置优越、高大宽敞又窗明几净的房子,他的家庭和他的资本都还不足以支撑起他的这种欲望。
他坐在屋子里想,自己算是在南京暂时定了下来。虽然已经去新单位报过到了,也见识到了部门同事复杂的背景关系,他却还不愿去想怎么去应对接下来的工作。他心里有一条路,上面满是垃圾和泥砖瓦块,他想要先把它们清理掉,再去考虑下面的路怎么走。
与他合租的是个整日为生活奔波的保险销售员,每天晚上下班很晚,偶尔有下班早的时候,也有不断的电话。
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陈渝经常能听到舍友或道歉、或谦卑、或承诺的电话内容。他的工作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大多时候,他都不需要屈尊迎逢别人,因而新舍友的状况让他回味到了久违的优越的感觉。
他的舍友叫严征荣,是个连云港人,说话的时候固执地不肯把老家口音丢掉,像是喉咙的声壁上糊了一层泥,听起来有一种词语纠缠的味道。
陈渝几乎很少在房间里看到他,因为他每天早上比陈渝走得早,晚上又很晚回来,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陈渝几次想和他说句话,还没开口,就被他漠然的表情拒绝了。
陈渝突然就意识到,这可不就是以前自己在宿舍的样子吗!
后来几次尝试之后,严征荣偶尔也会主动和他聊聊天。令陈渝意外的是,严征荣读的大学其实是个很好的大学,他并不是从三流学校毕业后盲目留在南京的打工族,他说他从事保险行业是出于对自身的考验。
陈渝问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艰难的挑战,他说:“我将来想创业,可是又觉得自己太幼稚了,有时候说话办事简直可笑,所以得把自己甩出去,好在社会这个空间里,感受一下自由落体的感觉。”
陈渝问他:“感觉怎么样?”
严征荣说:“很刺激,你可以试试。把自己的自尊和脾气都扔掉,赤裸裸地接受别人的轻视和厌烦。这种感觉……”他想了一下,说:“是会上瘾的。”
陈渝笑着想,自己的自尊和脾气也已经不见了,却是被人从身上像扯遮羞布一样扯走的,只给自己留下了惨烈和羞耻,肯定不会上瘾。他同时也为之前的优越感感到耻辱,与严征荣相比,自己其实十分卑微,像个尸位素餐的石雕。
在以后的几次和严征荣的聊天中,陈渝完全被他的语言气势压制,见识不如他,一点点自信的骨气也被他三言两语就冲淡掉了。
陈渝觉得,在这个社会上,即便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见识也是千差万别的,再不似学校里那样五雀六燕又进级同步,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挤到最底层,或者被淘汰,也并不稀奇。
严征荣对自己走的路非常笃定,这种笃定,一部分发芽于周围人或鼓励或称赞的暗示,一部分开花于他对这个社会规则的揣摩。他常说,他工作以来所有的经验都靠自己的打拼获得,因而即便还没有取得什么像样的成就,但是却拾芝麻凑斤斗一样建立了不少自信,心理上应付现在的困难也都够了。
陈渝能感受到那种自信,像是有一种影影绰绰的气罩总保护着严征荣一样。陈渝也发现,在严征荣身上,从来看不到自惭或埋怨的情绪,像是有佟展的影子,只是相对于佟展缺少了一点温情的能量——他很少这么旁观着去看一个人,这样想着,不禁感慨到,原来自己曾经的同学是那么优异。
严征荣说,他现在虽然每天都很紧张劳累,但是却不想有丝毫的放松,他的想法很单纯:他可以现在起早贪黑,但是不允许几年后的自己仍然在为生计忙碌。他说:“如果你没有为明天做太多的准备与努力,那么明天也不会给你太多的回报。”
陈渝笑着说:“你就像是我经常看到的那种励志电影里的人物。我以前在同学中也算是一个很拼的人,但是跟你相比,却像是混日子一样了。”他现在说话,或者作出表情,都不自觉的有一种陪衬的意味,似乎变得很怕事。
严征荣也不谦虚,只说道:“也没有那么玄乎,生活不像武侠小说,不需要多高明的武功秘籍,只需要把最简单的道理彻底领悟就够了。我不喜欢网络上那些一味的把道理当做鸡汤的论断,那种论断,往往把有价值的东西也埋没了。这听起来是不是就像要灌鸡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