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纾已然一人踟蹰独行上百年,那么漫长的光阴,将他蹉跎成这般模样——那么祂又何尝不是一直看着少年这般踟躇独行呢?
再冰冷的石头都能被时间冲刷成泥,再冷的极地寒冰捂久了都能融化成水——那祂呢?
有种如雾的情感在祂紊乱的系统中萦绕不散,像是一直笔直向前的轨道忽然劈叉,前途未卜,迷雾重重,祂自诞生起,便没有人的情感,可这一刻,忽然间却品到了一丝如苦茶般的苦涩。
那时祂还不知道,原来天道之上,还有最为不可捉摸的命运。
祂就那么脱口而出:“……谢纾。”
这是祂第一次叫这人的名字,恍惚间,耳畔那警报声似乎更大了一些,少年歪了歪头,“什么?”
天道系统莫名怵谢纾此时的模样,少年眼睛黝黑,透不出一丝光彩,像是一块纯黑的石落入深渊中,连涟漪也无法窥见丝毫。
祂声音有些发紧,不知为何,突然就抖露出了本不该,也不能说的未来,他道:“猩红病……又要爆发了。”
此话一出,一人一系统之间都安静了片刻。
那本不该是祂该说出的话,也不能在此刻说出来。
然而或许是少年湿漉漉地如死尸一般安安静静地漂浮在江面上,任由雨水摧残的模样太过凄凉,太过冷清,那股寂静而绝望的孤独也感染了祂,生蛆般腐蚀着祂本来已经运行了千年的程序,把祂的轨迹搅乱得一团糟。
祂影响着谢纾,谢纾何尝又不影响着祂呢?那抹烈烈如火的红色,随着百年的时间浸泡,已经将祂染上了少年的颜色,如烈火般,在祂的灵魂中狂啸不止。
【警告……警告!!!检测产生病毒代码,开启防火墙程序……第一道防火墙失败……】
【开启第二道防火墙程序……第二道防火墙失败……】
像是有人在冰封千里的雪原上放了一把火,那火肆虐咆哮着,冲垮层层阻拦在它面前的铜墙铁壁,程序如高温下熔化的铁,不断地被剥离,融化,露出隐藏在最里面的核心。
【第三道防火墙失败……第四道防火墙失败……第五道……第九道防火墙失败!】
【开启销毁程序……销毁失败……≈¥≈¥≈……】
【……错误!】
【错误!!!】
满屏的红色字幕铺天盖地,系统看不清那些字眼,只知道耳畔的警告声快刺破祂的耳膜——如果祂有耳膜的话,可那一片混乱中,祂却依然听见了少年异常清晰的声音。
祂就像沙漠中忽见清泉的旅人,在这一刻,少年的声音清冽如雪,在祂布满【错误】的风暴中显得微不可及、却异常清晰,祂下意识地,居然以一种近乎是虔诚、如饥似渴的迫切去听清风暴中少年的话语,竟是已然忘记了祂作为天道系统,本该是高高在上的模样。
少年沉默了一会,嗤笑一声,“是么。”
他忽然一个暴起,脚尖在水上一踏,踏出了三尺涟漪,涟漪层层迭迭,不断扩散,他就那么立在江河中央,红衣在昏暗的天地间,仿若唯一的颜色,烈烈如火,要将这天地间燃烧殆尽。
他缓慢地掀起眼皮,露出一双黑得不见一丝杂质的双眸,眼尾的红痣随着他一笑,微微上扬,在他的眼尾揉出一片妖异的红。
猩红病又要来了?
上一次,他杀了一城的人。
那这一次,他又要怎么做呢?
猩红病的起因是很奇怪的东西,有人推测是鼠疫,也有人推测是死去的尸体腐烂后产生的污染物,总之,穷尽千年,依然无法知道它的起因为何,而天道这样的东西,讲究“天机不可泄露”,是万万不可能告诉他其中的真相,除非他亲自去探究。
“你从前,从来不会给我泄露丝毫‘天机’,怎么今日告诉了我这样的事?”
谢纾眼睛弯了起来,可是他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冷冰冰的,莫名令人心底发颤。他轻声道:“你就不怕,我疏散人群,违背命理,到最后,该死的人没死成,而本该活下去的人却死了么?”
系统不吭声。祂如同一块高温燃烧的机械,铁路电线全部被烧毁,此刻已然无法正常运转,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袭击了祂,祂看着连笑容也显得木然、冰冷的少年,恍惚间,仿若看见了最初时二人的相遇。
彼时少年青涩稚嫩,满身泥污、狼狈不堪地趴在雨水中,满脸透明蜿蜒的泪水,说着话的声音透露着破碎的哭腔,彼时他才十六岁,是一个连磕破了皮都会落下泪的孩子,那么年幼,那么稚嫩,却被祂推上了这样荆棘横生、残忍到触目惊心的路。
此刻少年身上好像终于有那么丝成熟的气息,可祂却丝毫没有感到哪怕一丁点的自豪。
那曾经盎然向上的生机却似乎早已无声无息地泯灭,如荒野之上的火苗,找不到落地生根的机会,随着暴雨一淋,最终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化作一片冰冷的灰烬。
祂几乎是一狠心,有那么一刻,“冲动”这种字眼居然出现在祂向来冰冷无情的程序中,祂急急道:“……你快逃吧……!”
祂忽然被一阵剧烈的电流袭击,宛若有惊雷从天而降,将祂劈开了两半,祂几乎是抽搐着,艰难地在剧痛中,跟眼前的少年卑微地道:“不要趟这浑水了,你走,这次不需要你做什么了。你走……快走!”
骗人的。
怎么可能不需要谢纾做什么?
祂似乎又感觉到一阵惊雷劈了下来,天道系统几乎能听见主系统对他咆哮,如万剑穿心般,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