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纾察觉到男人的目光停留在被疤痕覆盖的小腹上,用手盖住自己身上的疤痕,他有些难过与不好意思,“别看,丑……”
可是他遮盖小腹的手被周不渡轻轻地捉住,男人说:“不丑。”
他的目光久远地停留在少年腹部的那道疤痕上,像是想要把这道疤痕铭记在心。
他指腹轻柔地在少年身上涂抹着冰凉的灵药,谢纾觉得耳畔很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咚”“咚”地跳动。
伤口隐隐作痛,谢纾轻轻地吸着冷气,趴在周不渡怀中细细地颤抖,乌发从他雪白瘦削的肩头滑落,泼墨般散开在他的脊背上,那背部有伤痕交错,脊骨一节节地凸出来。
上药的时候伤口还是有点疼,谢纾眼眶有点泛红,可是他死死地咬着唇,默不作声地在周不渡怀中忍受着这一切。
可下一瞬,他就被轻轻地掰过下巴,抬起来,被捏了几下,示意他放松,周不渡柔声道:“是不是很疼?疼的话,告诉我。”
谢纾怔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不疼。没事的。”
他克制住自己,让自己不再抖动。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会欺负他,可是他不想给他添麻烦。
因为他不想再做流浪猫了。
他努力地把自己因为疼痛而下意识蜷缩薄的身躯打开来,有点艰难,但是他不断地说服自己,不要那么娇气,不要那么吃不了苦,不要那么……懦弱。
说出来有什么用呢?他默默地安慰自己,难道说出来就会不疼吗。还会麻烦别人,会让人觉得他是个特别特别麻烦的小孩,会让人……讨厌他。
他的记忆模糊不清,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开始,曾经是一个被很好地养着长大的小孩。
彼时的他要什么有什么,可以肆意妄为,可以无所畏惧,像只夏日初醒的蜉蝣,能肆意地在树梢枝头发出响亮至极的鸣叫,聒噪而又生机勃勃,如同盛夏最浓郁的那片青。
哭的时候会有人心疼地把他抱起来,安慰他,会有人拧着眉,护在他身前,用生命为他铺路,让他不沾染苦楚。
可三百年风雪加身,美好的记忆成了捧在手心融化的一捧雪。
他曾经有很多很多爱,可是那些爱都化作了风中絮雪。他像只流浪猫,每当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人,却总是被人或嫌弃或厌恶地赶出去,甚至向他丢石头。他只记得那些石头砸在身上很疼很疼,疼到他以为……其实他是一个特别特别坏的小孩。
是不是因为我真的很坏,我真的很糟糕,所以大家这样对我呢?
他一开始也难过得放声大哭过,可是无论他哭得多么痛苦,那些苦路依然要走,甚至他的眼泪会被人说是懦弱的表现——好像人天生就不应该哭,就不应该拥有眼泪。
摔倒在地上的小孩应该自己爬起来,而不是哭哭啼啼地找人抱,即使膝盖被划破,也应该笑着说没事。
因为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伤,如果就因为这么点小伤,就放声大哭,未免太不合适,未免太任性娇气,未免太……不乖了。
只有乖巧的小孩才能被人喜欢,才能被人爱,才能……不会被抛弃。
可为什么……周不渡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有点想哭呢?
“没事的。”
他吸了吸鼻子,仰着头,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眼角眉梢都是轻松的,“这么一点轻松的小伤,怎么可能会疼呢。”
他习惯在每次疼痛都用微笑来掩盖,即使在沈乘舟伸手掏过他腹部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笑的,好像这对他来说,真的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他怎么可能放在心上。
周不渡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他的眼睛太过沉默,或许是他注视的时间有点久,谢纾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些撑不住。
他仓促地一低头,目光躲闪,可下一瞬,男人便牵起了少年的手,缓慢地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谢纾猛地抬头,他震惊地看着他,掌心下那颗死去的心脏“扑通”“扑通”地震动着,透过胸腔,穿过肋骨,带着灼热的温度蔓延到他的指尖。
灯火照在周不渡身上,蒙蒙的一层暖光,令人想起落日熔化在川流不息的河,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的眼睛里,鎏金面具上的额头烙着一点红痕,他看谢纾的眼神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中,满满当当装着眼前怔愣的少年,不留一丝空隙。
周不渡说:“可是我疼。”
窗外夜雨不歇,晚风在夏夜狂啸不止,竹影婆娑,庭院的积水泛点涟漪,檐下的风铃慢悠悠地打了个转,因缠绵的风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周不渡垂下眼睫,他的声音喑哑,“我会觉得疼,很疼很疼。”
谢纾像是忽然被烫了一下,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张了张嘴,“我……”
“真的不疼吗?”周不渡的指腹轻柔地滑过他的伤痕,“不应该不疼的。被这样伤害,没有人会不疼,怎么可能不疼?”
谢纾身上太多伤,他被人用剑贯穿过,被人用手生生地从腹部掏出金丹过,被人灌下毒药过,被人用鞭子笞打过,被人折断过手,被人字字锥心,被无数双手摁在地上强迫他去面对那些苦痛,最后落入冰冷绝望而孤寂的忘川河中。
“告诉我可以吗,”周不渡的声音带着不自觉地祈求,“告诉我……你疼。”
可是那是之前的疼了,现在也不是很疼,周不渡上药的力度很轻,这种力度的疼,怎么可能算疼?
如果连这种疼都要哭出来,那以后,万一遇到更疼的事情了,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