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皇帝已经驾崩数百年,他没有长生不老的秘法,更做不到夺人躯舍,因此无法回答自己父亲在几百年后发出的疑问。
于是,秋泓决定替他回答:“文皇帝之所以是文皇帝,是因他有体恤万民的心,以及处恶惩奸的责任,他不是在弑父,他是在为我大昇除害。”
祝璟捂着脸,癫狂地笑了起来。
在祝霖之后,大昇的宪宗、世宗以及文宗一脉相承,四处围堵企图苟且偷生的祝璟,而祝璟,迫不得已,只得隐姓埋名,成为走马商人钱百万,成为乡绅顾添,成为寂寂无名的高隆,成为拄着桃杖的赤脚大夫与死在长水河的方士云阳子。
他杀过太多的人,他身上背着太多条命,而他那张原本意气英发的脸,则在一条一条人命的累加下,变得衰老,变得丑陋,他开始腿脚不便,开始眼睛模糊,开始无法继续自己的“千秋霸业”。
可是,祝璟仍不肯罢休。
“止止道人在你的登基大典上称,大昇的国祚与你寿命相连,你若死去,大昇也将灭亡。”沈惇插话道,“可是,大昇亡了,云阳子死了,你却还活着。”
祝璟用手背挡着双眼,遮住了山那头洒下的最后一抹夕阳余晖。
“云阳子并非死了,云阳子只是……”他叹了一声,“云阳子只是被天崇道塞进了时间的孔隙中,就像方才你不慎踏入的那些迷障一样,云阳子被困在里面,非生非死,靠误入者的骨肉过活,已有几个世纪之久了。”
秋泓紧蹙着眉,不知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祝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他一笑:“天崇道中人也只是凡夫俗子,他们能想到这个法子,只是因为在某年某月某日,有人发现,我,大昇的开国皇帝,南征北战的大将军,西出东去的走马商人,屡试不中的无名乡绅,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出身怀安县城的养蚕人,我是大宣镇国公喻辞的亲兵,是为他擦剑的小厮。我用稷侯剑自杀,并撕开了一条回到过去的通道,而,就是依旧停留在另一条时间线上的长水河方士墓。”
秋泓陡然一凝,他终于知道,壁画上,那个从乱军之中穿过,拖着长剑在山林里踽踽独行的小男孩是谁了。
他是稷侯剑的上一任主人,是曾凭借着这把上古兵器穿梭时间,回到百年之前重开太平盛世的皇帝,祝璟。
“当年,国公爷死在了鹊山脚下,太后为他殉情自杀,后宣兵马大乱,东宣皇帝趁机西进,收编了国公爷手下的大半亲信。”祝璟轻声说道,“当时,国公爷带着幼主和太后已经守了鹊山十余年,早已矢尽粮绝,他手下的士兵各个形如饿殍。所以郎照壁来,根本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那把剑。上一世,我眼睁睁看着他带走了剑,看着他的儿子郎见川和孙女金珠公主从割据一方到问鼎中原,看着金珠公主身份败露后,林、郎两家为了那个皇位争斗不休,看着乌烟瘴气的大胥朝廷日渐衰败,于是……”
祝璟一笑:“于是,我决定,我必须得改变这一切,我不能负了国公爷临终前对我的嘱托。”
“对你的嘱托?”沈惇蹲下身,注视着祝璟渐渐涣散的双眼,“他对你有何嘱托?”
祝璟抬起了嘴角,饱经风霜与世故的神色中竟有了一丝赤忱,他说:“国公爷要我,守好他的剑。”
祝璟已经很难再回想起几百年前,跟在喻辞身边时,他到底做过怎样的事,说过怎样的话了,他只记得,自己曾带着一腔赤胆忠肝追随那位盛名满天下的大将军,并期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他一样,跃马阵前,大破敌军。
可惜的是,喻辞困守鹊山十余年,后宣终究气数将尽,而祝璟,一个小小的亲兵,除了死于战场,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于是当喻辞倒下时,他也跟着一起割开了自己的脖颈,躺在了尸山血海之中。
直到——
再睁开眼,看到一个身形缥缈的道士。
“你是谁?”不过十来岁的小孩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呆呆地问道。
那道士笑着转过身,和善地回答:“我姓吴,本名吴少和,你若愿意,可以拜我为师。”
小孩怔然:“拜你为师?”
“我救了你的命,你拜我为师,有什么不对吗?”这道士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他须发皆白,脊背微偻,可说话谈吐依旧清晰有序,完全不似一个老年人。
年轻的祝璟不愿喊他师父:“我要回去,回去找国公爷。”
“你是说喻辞?”这道士笑了一下,“他已经死了,你如何去找他?”
“他死了,那我就跟着他一起死!”祝璟叫道。
道士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活着不好吗?我最喜欢活着了。”
祝璟瞪他:“国公爷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活的?”
“傻孩子,活着才能为死人报仇啊。”这道士用浮尘一敲祝璟的脑门,“下来给自己熬药,你不喊我师父,我可不管你。”
这道士的袇房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间,湖光水色,风景极佳。可祝璟却无心欣赏,他背着包袱,嘴里咬着从老道厨房里偷来的烧饼,一路往山脚走去。
可就在山岗下,他看到了一座形制古朴、雕梁画栋的小楼,方才还在山上练功的道士,此时就在那栋小楼里站着。
“既然你这么饿,不如还是喊我一声师父吧,我管你吃饭。”那老道和和气气地说。
祝璟停下了脚步,他有些犹豫,但又相当决绝:“谁要做你徒弟,我早已拜过国公爷为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