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瞒得住别人,却骗不过自己。若是她胆子再大一些,再洒脱一些,像她阿娘那般拿得起放得下,抱定“你若无心我便休”的心意,义无反顾、飞蛾扑火地踏出那一步,也许会少受许多折磨。当年她阿耶阿娘家世悬殊,不亚于尉迟越和她,然而阿娘喜欢上阿耶,便决然嫁了,付出真心从未求过回报。可惜她不是阿娘,尉迟越也不是她阿耶。她知道自己多么拖泥带水、瞻前顾后,若是拿起来,这辈子怕是再也放不下了。与其看着琉璃脆裂、彩云破碎,再为之怅惘一生、抱憾一生,她宁愿从最初便一无所有。那些太热烈太绚烂的,都不属于她。火中取栗,一次就够了。……尉迟越走出承恩殿,并未叫人备辇,而是沿着回廊慢慢向外走去。来遇喜也不多问什么,见主人三更半夜地从太子妃寝殿中出来,只是默默地提着灯,不远不近默默缀在他身后。是夜月光很亮,银泉一般倾泻在庭中,花丛中传来阵阵夏虫的鸣叫。他还未走出几步,忽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向他窜过来。尉迟越不自觉地蹲下身,便往腰间摸去,却发现自己的腰带落在了承恩殿中,只得摸摸日将军脑袋上的月牙斑:“今日没有肉脯喂你。”说罢站起身便要继续往前走。日将军“呜呜”叫唤两声,来缠他的腿。尉迟越一不留神差点叫它绊了一跤,小声训斥道:“日将军,你已经是条大狗了,莫再撒娇卖痴。”小猎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歪着头望着主人。尉迟越将他抱起来,往身后一放,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他穿过回廊,出了宫门,向长寿院走去。夏夜燠热,又没有风,树叶纹丝不动。尉迟越步行回长寿院,走出一身汗,去后殿中沐浴更衣,然后躺在床上发怔。直到此时,他才敢回想沈宜秋方才那番话。想起那些刀子一样的话语,他心口仍旧一阵阵抽痛。要说不伤心是假的,虽说心悦一个人不必求回报,可谁不盼望能用真心换得真心呢?他就差剖出心来给她看了,可她却连看一眼都不愿意。她根本不相信他。尉迟越翻了个身,面朝床里侧。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宿在长寿院,他只觉席簟、枕头、衾被,哪里都不对劲,辗转反侧半日,酒意全散了,睡意却半点也无。他只能忍着锥心刺骨的痛,一遍又一遍,翻来复去地回想她那些话。大约是想得多了,渐渐的,他似乎有些明白她的不安。上辈子他做的混帐事且不说,这一世她又是被迫嫁给他,沈家人不能依靠,她在东宫可谓孤立无援,一身荣辱乃至性命都捏在别人手里,又怎么将心交付出去?更何况她要的并非承诺,而是“自在”。一辈子被困在宫墙内,此身非己所有,又何来自在?尉迟越捏了捏眉心。他方才被她一席话说得方寸大乱,压根就没将自己的心意分说明白,末了又拂袖而去,小丸不知会怎么想?思及此,他蓦地坐起身。她性情内敛,又是被祖母那般教养长大,心思本就比一般人重许多,什么都放在心里。如今她能对着他将心里话说出来,不正是一种亲近?她看似离他远了,但他们之间的那堵无形的墙已经不在了,便是再远,他多走几步,总有一天能走到的。他便即翻身下床,抓起挂在衣桁上的外衫,不等黄门来伺候,一边将手往袖管里伸,一边往殿外疾走。走到门外,便看到阶下停着辇车,来遇喜站在辇车旁,微微躬着背。尉迟越脸上有些挂不住,偏过头轻咳了两声,一言不发地登上辇车,假装看不到老黄门眼里促狭的笑意。辇车停在沈宜秋的寝殿外,尉迟越有些情怯,深吸了一口气,迈入殿中。他一步步穿过重重帷幔,走到床前,往纱帐中看了一眼,沈宜秋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但他只听呼吸声便知道她是在装睡——被他拆穿了那么多次,她仍旧百折不挠地装。尉迟越有些无奈,明明看着挺机灵,可有时又傻愣愣的。他脱了外衫,撩开纱帐,躺到床上,从背后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低低唤了声“小丸”。他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身子一僵,然后挣动起来,想从他怀中挣出去。尉迟越将她抱得更紧:“沈小丸,我心悦你,不是因为你为我‘殉情’,是因为你是你。我想与你做一对匹夫匹妇,并不是施恩,是为全我一己私心。”他在她发上轻轻吻了一下:“我知道你一时半刻不会信我,更不会回心转意。但我不在意,也等得起,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