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突骑施士兵断了一条腿,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尉迟越将刀举到他眼前:“哪里来的?”商贾将他的问话译成突厥话。突骑施人答道:“捡来的。”尉迟越又问:“什么地方捡的?”突骑施抬手往南边一指:“记不清了,那个方向,约莫四五里。”又点点心口,比划着说了一串突厥话。商贩道:“启禀殿下,这胡虏说,发现刀的时候,刀柄握在一个女人手里,这样插在心口。他以为是黄金和宝石做的,就捡走了。”尉迟越感到喉头一阵腥甜,视野模糊了一瞬。他用长刀将自己支撑住,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许久才道:“那女子多大?什么模样?”商贩问完,对太子道:“启禀殿下,他说很年轻,没看清脸,身形很瘦,个子比他矮半个头。”尉迟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里挤出来:“她……还活着吗?”可是没等那商贩把话问完,他忽然举起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突骑施士兵的头颅斩了下来。他捏着小胡刀的锋刃用力一折,将刀刃与刀柄相连处生生折断,手被刀刃割破,鲜血淌了一手,他却像是没有知觉,眉头也未皱一下。他将刀扔在地上:“你们认错了,不是她的。”雷声隆隆,一道闪电忽然劈开长空。雪亮的电光中,太子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如同鬼魅。贾七心头一凛:“殿下……”不等他把话说完,尉迟越已经提刀上马,向着城南疾驰而去。贾七和一众侍卫连忙策马跟了上去。闪电一道接一道,有个落雷几乎就在尉迟越眼前。他却恍若未见,他也成了一道闪电。奔出三四里,到了那突骑施士兵说的地方,他翻身下马,走进最近的一处坊门。不远处有座佛寺起了火,一队禁军在和突骑施士兵交战,兵刃撞击锵郎郎作响。不一会儿,起风了,风卷高了火焰,挟裹着浓烟向尉迟越扑来。他被烟呛得一阵咳嗽,有什么从喉间涌了上来,他压不住,吐了出来,口中满是铁锈的味道。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角,继续往前走。侍卫们跟上来,贾七想要扶住他,他将他的手挥开。地上横着许多尸体,有身着铠甲的突骑施士兵,也有惨遭不幸的平民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尉迟越一步一步走,一具一具辨认。有的尸首面朝下匍匐在地上,他便弯下腰,俯下身,轻轻将尸首翻过来。有的尸首脸上糊了血,他便抬袖去抹。贾七双眼又酸又涩:“殿下怕脏,这种事仆等来就是……”尉迟越像是没听见,仍旧自顾自翻找着,他如今什么都不怕了。又是一道闪电劈开黑暗。电光中,他瞥见五步开外伏着一个女子,身形纤瘦,半边白衣被身下的血染成了殷红。这情形忽然和他的记忆、噩梦重合在一起。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视野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黑暗,他明知自己走在平地上,却感到自己在往一个黑暗的地方坠落,这片黑暗没有尽头,深不见底。他终于走到了那具尸首跟前,他想将她翻开,然而他的双手没有丝毫力气。又是一道雷,紧接着,雨终于落下。大雨倾盆,天空将积蓄了一春一夏的眼泪倾向人间,浇熄烈火与苦难。尉迟越终于将那具尸体翻了过来,然而他看不清她的脸。他抬手抹了抹眼睛,抹去了眼前的雨,却抹不去无边的黑暗。他凑近了些,一道闪电落下,他借着惨白的光看清楚了。不是她,不是小丸。他心里好像有一座堤坝轰然倒塌,他努力关住、堵住的洪水,顷刻间汹涌而来,冲得他千疮百孔。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复得尉迟越忽然倒下,贾七等一众侍卫大骇,忙奔上前去将他扶住。贾七不经意触到他的手心,心头不禁咯噔一下,对众人道:“殿下发热了,赶紧扶殿下回去歇息。”尉迟越用力掐了一下手掌,模糊的视野清晰了些。他摇摇头:“无妨。”说罢直起腰,推开搀扶他的侍卫,往前趔趄了一步:“孤去找太子妃。”他的小丸还在等他。风雨那么大,不知她淋湿没有?会不会着凉?侍卫们对视了一眼,心中无奈又苦涩,只能小心跟在他身边,一起在尸堆中翻找。有侍卫来禀报,城中突骑施人已经清剿殆尽,其余残兵逃的逃,降的降,俘虏了上千人。尉迟越只是点点头:“交由子总管全权处理。”便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