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支支吾吾半晌,方才讪讪道:“安平伯府只是话里话外透露出这意思罢了,毕竟不曾明说,我们先道破,倒成了我们的失礼。”沈宜秋点点头:“二伯母说得是。”她拨弄了一下腕上的金条脱:“那祖母和二伯母想让我做什么?”沈老夫人和范氏对视了一眼,两人俱都不曾料到,太子妃竟就这样大剌剌地问了出来。沈老夫人暗暗叹了口气,欠了欠身道:“娘娘,上回我们行事无状,惹得太子殿下震怒,事后阖府上下都已反省过,你三堂姊也叫我送去尼寺,还请娘娘高抬贵手,放你二伯父一条生路。”范氏膝行两步,再拜叩首:“娘娘,四娘不懂事,以前多有得罪,我这做阿娘的替她向娘娘赔罪。”沈宜秋对范氏道:“二伯母言重了,便是她给我送加了杏仁的毕罗,至少也没令我一命呜呼,可见不过是姊妹间玩闹罢了。”范氏脸上越发挂不住,直到:“求娘娘恕罪。”沈宜秋不理会她,又对沈老夫人道:“祖母这话我又听不懂了,二伯父不是好好的么?”沈老夫人气得身体轻轻打颤,她紧紧咬住牙关,免得一松口恶言恶语便要冲出去。良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请娘娘看老身薄面,在殿下面前转圜一二,若是这样下去,你二伯父一辈子便毁了。”范氏这回不用再装相,眼泪夺眶而出:“求娘娘高抬贵手,念在你二伯父不曾亏待你……娘娘可还记得,那时候娘娘刚回长安,思念父亲,你二伯父时常将你抱在膝上,还带你一同骑马……”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更是触了沈宜秋的逆鳞,沈家几个伯父叔父,就属沈二郎的相貌与她阿耶最为相似,彼时她痛失双亲,乍然见到眉目与父亲相似的二伯父,心里其实暗暗将他当作了父亲。上辈子她在亲情与道义之间挣扎的时候,沈老夫人正是利用这一点叫她下定决心去向尉迟越求情。沈老夫人的话,她至今原原本本记着:“你二伯父便如你阿耶,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你阿耶再死一次么?”便是如今想起,沈宜秋仍觉心上仿佛被铁杵重重地击了一下,胸中闷闷生疼。她冷冷一笑:“不瞒二伯母,那些事我还真忘了。”范氏瞠目结舌。沈宜秋又道;“不过另一些事我倒还记着。”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那时候我从灵州回长安,将我阿耶阿娘的财帛、地契一并带入府中,阿耶数年的官俸加上圣人赏赐的田宅、身故后的抚恤,加上我阿娘的嫁妆,少说也有数百万钱。”她看向沈老夫人:“我记得那时候祖母说那些钱财由二伯父替我管着,这些年你们都不曾提过,我竟忘了此事,多亏二伯母提醒我。”沈宜秋上辈子自小受的世家教养,以谈钱为耻,如今将阿堵物挂在嘴上,丝毫不以为耻。沈老夫人气得肠子绞成一团,手把手教出来的孙女不知羞耻一口一个钱,竟还讨要起父母的钱财,她还在世,子孙没有别居异财的道理,按理说沈三郎的财帛田地归公中所有是理所当然的。那时候三儿子以身殉国,立下不世之功,朝廷自有厚赐,那些财帛与他为官数年的积蓄,加上沈宜秋母亲的嫁资,都交给沈二郎“代为打理”。沈宜秋上辈子将他们视为家人,从未与他们计较过——左右她入了宫也不会缺衣少食。这辈子她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连本带利拿回来,正愁没机会提,没想到他们便将机会送到她手上。沈老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五脏六腑都投入了烈火中,良久她才道:“恳请娘娘宽限数日,待老身回去着人将账目理一理,便即呈给娘娘。”沈宜秋道:“那就有劳祖母将当年的旧账也一并送来,我好看看这些年生出了多少孳息。”她看了一眼二伯母,莞尔一笑:“二伯父精明强干、足智善谋,十年里至少翻了一番吧?”范氏毕竟不如婆母见惯风浪,吓得面如土色,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这些年沈二郎挥霍无度,连本都还不出,哪里还能拿出一倍的利来,少不得要变卖几个田庄——他们的田产已经所剩无几了。沈宜秋却浑似看不见,微微垂下眼皮,对两人笑道:“今日起得早,这就有些乏了,我就不留祖母与二伯母了,什么时候帐理好了,遣人将账册送来便是。”沈老夫人和范氏只好道“遵命”,打落牙齿和血吞。出了东宫,姑媳俩上了沈府的马车,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范氏已是几近虚脱,恹恹地靠在车厢上,带着哭腔道:“阿姑,这可怎么是好,媳妇这下全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