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裴怀恩在沉吟片刻后,便接着答道:“先前朝廷给伤兵的赐金被扣,多半是当地官员的过错,依晚生之见,日后不妨就在那些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中再加上一条,即对当地那些家中无亲可依,且因伤病再不能劳作之伤兵的妥善安置,并定期派人下去查问。”
毕竟即使是贪官,既然做了官,难免就想做到更大的官,那么凡事一旦与政绩挂钩,便成了他们对外不得不做的面子了,到时就算他们心里再不舍,也会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来,不好再让那些返乡的可怜人日子过得太辛苦。
“除此之外,先前帮忙照顾亡故士兵家眷的机构倒可以再扩充,在长澹各地多招人手,使其也能帮着照顾一下伤兵们的家里。毕竟这与袭职不同,是可以将亡故士兵与伤兵等同看待的,因为归根结底,不论是亡兵还是伤兵,其实都是百姓家中青壮劳力的损失,以及金钱的损失。”
李熙一听这话,当下就觉得这个法子好,但转念再一想,这么干好像又得要他好多的钱,不免有些踌躇。
倒不是舍不得那些钱,主要是他这阵子也正努力在攒钱。说白了,若要他长澹真达到国库充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程度,恐怕还得再等几年呢。
法子是个好法子,可惜得延后执行了。李熙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唏嘘的叹了声气,心道算了算了,人生在世,料想什么都急不得,能尽早想出个好对策就成了,剩下哪样不得慢慢来?
思及此,李熙抱紧了自己的小铜炉,振作精神道:“容卿好主意,朕记下了,只是此举所需花费甚多,朕会仔细考虑的。”
啧啧,你还真别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喊裴怀恩真名的感觉还不错,有点甜滋滋。
台阶底下,裴怀恩心中了然,他原本便知李熙手里没有多少钱,所以才会偷偷地在私下做生意,想帮李熙尽快赚到更多的钱——但这话却不方便在这说,所以裴怀恩便只是点头,淡淡的又坐下了。
待裴怀恩坐下后,又有三两考生陆续站起,但其言辞主张,多半都是对裴怀恩方才提议的补充或细化,并不能想出比裴怀恩更好的法子来。
须臾一个时辰过去,李熙将在场众人的提议凑在一起听了又听,心中对此已有了些打算,正要开口制止他们,换一道题来答,却听一名自入殿后便缩在角落,始终一言未发,身穿素色长袍的考生忽然说:“诸位想的都是些好主意,在如何安置伤兵这件事情上,我不如诸位,自愧弗如,也不敢与你们争。”
话说到这顿了顿,再轻飘飘的起身,对李熙温声拜道:
“禀皇上,区区不才,但似乎已经替您想到了一个省钱的好法子,可以令容兄方才所言之策,立刻就能实施。”
文道
只见此刻起身的这个人气质清冷,腰间亦不着什么坠饰宝玉,通体只有一身压了暗纹的浅色素衣,眉间带几分隐隐约约的凉薄,和李熙说话时也没笑,但所有礼数都做周全了。
这人在一众殿试考生中排名并不靠前,大约只有中等偏上。李熙记他不深,这时骤然听见他开口,是在愣住片刻后才想起来,认出他是明州褚县县令之子,名为文道。
然而,虽说儿子记不清,老子却记得请。李熙稍作沉吟,便想起这位闻小公子的爹,也就是那位被朝廷一贬再贬,大名鼎鼎的文柏闻县令,似乎已有连续两次未能通过为官者的考课了。
据说是为人太刚直,实在不懂变通,凡是与他共事过的,无论是好官还是坏官,通通都会被他气的头疼,就连其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也曾说,想来文柏此身是个好人,却难以做好官,所以大家都盼着他能赶快被贬黜回家,莫在这需要迎来送往的官场把性命蹉跎了。
有关那个文柏闻县令的光辉事迹,李熙先前也从旁人口中听了些,知道那就是块死倔的石头,确实不大适合混官场,还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就把这文县令从南边调回来,让他帮着弄点平时只需跟皇帝汇报的杂活儿就行了,再不济,就算让他去陪杨思贤编书,都比让他继续做地方官更安全——对他文柏自己而言更安全。
由于文柏软硬不吃,性子又臭又硬的名声传太远,李熙原本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未料今日见着文道,却觉完全不同。
听说脸还是文柏年轻时的那张脸,整天也不笑,就跟已经坐化成仙了,不沾人间烟火似的,但说话行礼却都很规矩,也知道何时何地该给谁递台阶,不惹谁难堪。
乍然看清这个文道,李熙心里很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惊喜,连忙道:“你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文道听了,就转头看了一眼裴怀恩,正巧和裴怀恩同样满怀兴味的目光对上。
要说这文道生得也好,若把裴怀恩出门在外的这张假脸,比作春日的潺潺流水,温和儒雅,令人一见便心向往之,那么这文道便是永远不能被俗世炊烟化掉的冰,看谁都凉飕飕的,几乎能与裴怀恩的本来面目相媲美,只不过是一仙一妖,截然不同的两种好看罢了。
在场其他考生似乎也这么想,等李熙那边话音一落,他们又纷纷转头看文道,听文道说:“皇上,您可还记得衙门里那些胥役?”
胥役者,顾名思义,便是衙门中的捕快杂役之流,民间也喊他们是皂卒,平日上差时,专门负责官衙内的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押解等事务,偶尔也被百姓们畏惧的称一声公差,实际却是贱籍,要是赶上哪天官老爷们气急了,还会被指着鼻子骂,直言他们是与娼妓奴隶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