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马呼拉拉经过梅鹤庭的身畔,催鞭直向宫外而去。打头那一骑,红衣渌鬓,随马颠驰的腰肢纤软又坚韧,丝毫看不出已是一个五岁孩儿的母亲。倩影惊鸿,是天人风姿。梅鹤庭几乎没见过她快意纵马的样子,他本性不喜动辄闹出一身汗的游猎之技,带得她婚后也渐改了性,静居于深宅。却原来,她胡服骑射,是这等冠群芳的丰采神姿。从前都是她在身后目送他出门,这一次,换成他凝视她的背影,久久不愿移目。可宫墙高隔,轻而易举阻断了视线。梅鹤庭一颗静如深潭的心,蓦然似被无数石子砸出深深浅浅的涟漪。他见不得那石子乱他心神后便沉入水底不见,更受不了心湖上那片涟漪,渐行渐远不回头。他默了两息,丢下梅花,折身向两仪殿而去。“言淮当真将闽南的桃花一路带回来,送给了皇姑姑?”两仪殿中,皇帝面色玩味地问。“回禀陛下,正是呢。这位平南将军也是的,回京不先来面见陛下,居然就奔着长公主殿下去了。”御前司监黄福全话虽如此说,如何不知陛下宠信言小将军,眼里的笑意藏不住,“上苑侍卫回报,这会儿殿下带着他们宫外饮酒去了。”又将梅驸马的事一并说了。“哼。”皇帝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不由沉翳。自己是个没心肝的,他再咸吃萝卜也帮不了他。忽而殿卫来报,梅少卿在外求见。皇帝漠然撇下两个字:“不见!”黄福全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立侍在侧。连他一个奴才都看得分明的事,这个梅驸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殿下爱梅,只不过因为做驸马的姓梅,若他姓兰,保不准长公主爱的就是兰花,若他姓竹,想必殿下便爱竹子了。梅花孤傲?呵。再傲,傲得过大晋朝三代以来最荣宠尊崇的女子吗?笔挺立于阶墀下的男人,听御前侍卫脸色为难地说陛下不见,本就失色的薄唇更苍淡了一层。星河低垂,华灯初上。酒肆乐坊扎堆聚集的兴化里,入夜后一片热闹光景。宜春乐坊的彩楼上悬挂着一串大红灯笼,一楼坐堂中,异域风情的胡姬正跳着胡旋舞助酒,雪白足踝上以红丝缠系银铃,铃铛的清响不绝,客人的笑声亦不断。二楼,一间宽敞的雅厢内,近十位年轻郎君娘子席茵围案而坐,以象牙箸敲打碗盏,听琵琶行酒令。“你们行行好,杯盏也要银钱买的。”杨珂芝双手左右开弓,端上新换的四碟鲜脯果子,又起封两坛子窖藏十年的醉君欢,转脸笑骂一声,将歪在林行首大腿上的傅芳芳扶正。“眼见闹的没形影了,都脱家舍业不过明天了不成?全是殿下拐带的!”“怪我?”宣明珠笑瞪眼睛,酒气薰得她的凤眸潋滟生光,眼尾如抹了胭脂似的,多出两道旎旎晕红,伸手胡乱一指。“喏,你看看小淮儿面前的酒坛再说话。这小醉猫子,在边关喝不着洛阳的美酒,跑姐姐这儿打秋风来了。”众人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从前肆意胡闹的岁月。“阿姐。”言淮面似醉了,那双眼却亮如星斗,望着眼前一根莹白的手指,臂腕向前动了动,又捺住。他将她的面容蕴在那片专注的眸海中,低低问:“为何不叫我恣白了?”李梦鲸酸酸地咳嗽一声,宣明珠闻言笑起来。当年言淮恣意桀骜,酒量最好,每逢宴饮,浮白无计,她便给他戏取小字,唤为“恣白”。跟着她的一帮人跟着瞎起哄,言恣白的名字渐渐便叫开了。“恣白,边关苦不苦?”宣明珠喝着酒问。言淮点点头,复又摇头:“冷月亮照着荒城堞,万里一片静,感觉那漫夜要捱不过去的时候,是苦的。一低头,见心窝里头装着人,又甜又暖和,便又不觉苦了。”宣明珠静了半晌,兀自笑说:“好不容易回来,英国公夫妇悬挂多年的心终于可放一放,你也该收收心,娶个妻子成家继业。”言淮正准备为阿姐倒酒的动作僵住。她都知道。知道当年他得知她要成亲,大闹过一场后跑去南疆是为了什么。言淮从来无事瞒她,那年他十四岁,对着宣明珠信誓旦旦:“阿姐莫要嫁别人,天下无人如恣白对你好,求阿姐再等我三年,只要三年,恣白娶你!”可阿姐只是揉揉他的头,笑他小孩子。言淮忽然伸手攥住那根玉指,像怕一件宝贝从眼前丢了,麝着酒气的唇鼻凑近那张日也想夜也想的容颜。眼底暗潮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