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姚欢确实不像做戏的模样,梁师成终于相信,杜瓯茶没有与她吐露什么。但,还有个英娘,自己的确应该立刻去艺徒坊。……艺徒坊的师生与杂役们,难以相信杜瓯茶的死讯。小杜娘子,虽然大部分时候是个冷美人,但那种只是出于天性般的清冷之色,与傲慢、焦躁、凶暴、苛酷,完全不是一回事。小杜娘子其实最是个好相与的人。这是所有艺徒坊成员的共识。于是,从未时末到酉时初,许多人用尽量清晰的语言,向梁师成与姚欢,叙述近些时日,他们所记得的杜娘子的言行。姚欢听下来,未免失望。果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梁师成则在问话中,如愿见到了英娘。凭着一个经验丰富的鹰犬男子的直觉,梁师成确信,女孩的目光深处,虽然有着意料中的震惊与惶然,但她面对自己时,没有躲闪与惧怕。她并不知晓,端王府来查问的这位锦袍内侍,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随后,梁师成与姚欢一道,踏进了杜瓯茶的寝屋。梁师成半是欣慰半是沮丧地发现,杜瓯茶似乎对这间小小的屋子,倾注了巨大的布置热情。书籍,画作,帷幔,以及林林总总的女儿家喜欢的小物件,还有窗台下开得色彩缤纷的春花。在端王府,杜瓯茶也有单间,也收拾得一尘不染。但绝不像此处这般充满了生机与闺阁意趣。她喜欢这里。梁师成的心又鲜明地痛起来。十字架与英娘(下)姚欢站在瓯茶的屋中,黯然中带着不甘的思忖。梁师成见她既然坦荡地现了探究的心思,便不敢突兀地将她遣出去,唯恐她起疑。梁师成只抢先去翻了那些有字的物品。不过是些茶经、话本,或者抄录的小令集子。姚欢也回过神来,开始收捡杜瓯茶的首饰匣子、衣裙箱箧。学坊的两个杂役婆子,静静地候在院中,等着帮忙将杜娘子的遗物抬去坊外王府的马车上。姚、梁二人整理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门外一个婆子扬声道:“邵提举,坊长在里头。”姚欢扣上箱子,起身与梁师成解释:“我夫君,下值后来接我回宅。”梁师成抹了眼中最后一丝凄迷之意,彬彬有礼地回过头,向邵提举拱手见礼。邵清回礼后,只沉声道一句:“在前院就听沈、张两位先生说了。梁师成的目光,与邵清略略碰触,就转开去。干娘说过,姚氏能将两处营生做大,靠的是不要脸地抛头露面、勾三搭四,但她跟的这个男人,更厉害些,区区一个孤寒之身的江湖郎中,能在官家和简王跟前都混个热络,不是等闲的心机手腕。与他照面打交道时,越是将声色言语藏起来,越好。此刻,悲恸,后悔,怨念,提防,诸般心绪炙烤下,梁师成只想快些离开杜瓯茶的这间屋子。“邵提举,姚娘子,在下先将这些物件带回王府,告辞。”……邵清送完梁师成回来,看看只剩了桌椅床柜的空荡屋子,问站在窗边出神的姚欢:“你去殓房看过,有蹊跷吗?”姚欢道:“过世之人没有蹊跷,但活人有些蹊跷。去岁高俅送瓯茶来我处时,私下与我交待过,梁师成或已从端王那里得了恩赏,是要与瓯茶结为伴侣的。但今日我见他的模样,不大对。”邵清道:“怎么,他不伤心?”姚欢摇头:“殓房中,他就露了悲戚。可是,我总觉得,他心痛惘然的神色下,还藏了一时无法言明的怪异。所以,方才我在瓯茶的梳妆匣中看到这个东西,就没向他打听,而是藏下了。”姚欢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东西来。一个两寸长的铜制十字架。“她信景教?”邵清脱口而出。“嗯?你认识这个?”邵清道:“这是前唐时就从西域传来的异教,在中原被称为景教。唐武宗灭佛后,外来教派亦被殃及,景僧们往北去,在草原传教。我儿时,周遭的契丹贵族,亦有信奉景教的。”姚欢穿越前,也没什么宗教史的知识储备,对“景教”二字不算纯然陌生,只因在西安碑林博物馆里见过出土的大唐景教碑而已,约略晓得是基督教的分支,保留十字架。姚欢于是佯作好奇道:“这是个什么教?不会,唆使教众自尽殉教吧?”邵清很肯定道:“若真是景教,不会。景教的教义,禁止这种邪门惨厉之事。”他从姚欢手里接过十字架,凑到窗棂处,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缕晖光,仔细翻看,终于在底部找到一个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