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季里茨于是点点头,脸上的神情更温和了,那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位知识分子,而不是高贵冷峻的贵族。希尔维娅闻弦歌而知雅意,干脆挽着他的手一起走出了法兰克福交易所的大厅。
她看到阳光好端端地照在美因河上,波涛泛起一阵阵粼粼的光,一群自由自在的鸽子在随处漫步,和煦的春风吹到她的脸上。让她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欢快起来:“那么,我们接下来先去拜访谁呢?”
“我住在那里,美茵河畔的一处小宅子里,离歌德大学(即后来的法兰克福大学)不远。”施季里茨带她走到河岸边,替她指了指那栋宅子。那栋宅子很好认,因为它似乎很有些年头了,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窗台上放了一盆鲜红的花。
“如果你来造访,先敲两下门,停一下,再敲两下,我就知道是你了。我会来给你开门的。”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不过,我希望你不会遇到那种需要来找我庇护的事情。”
希尔维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施季里茨,我有点奇怪了。”
“什么?”
“或许你不知道,你的上司舒伦堡把你描绘成一个不解风情的人。现在看来,你对人心非常了解嘛——。”
施季里茨的面容突然变得非常严肃,他默默顿住步子,看着希尔维娅的眼睛:“希尔维娅,你知道我和你的相识只是一个偶然吧。”
希尔维娅不得不停下脚步和他对视,触及到他的眼睛,才明白他到底在着急澄清些什么。她刚要开口说自己没有误会。施季里茨就继续说道:“我没有对你用过任何的手段,希尔维娅,你要相信,我们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会在你面前卖弄那些把戏,没有这个必要。”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带上了一点急躁,强迫自己看了一眼别的地方,才恢复平时那种沉稳平和的语调:“至于,我为什么会给我的上司那种印象人是需要弱点的,希尔维娅。”
“是啊,用来区别人和完美无瑕的神像。”希尔维娅低声道。
人人都是有弱点的,如果有人是完美无瑕的,反倒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意味着他有所隐瞒,有所掩饰,有所伪装,有不为人知的事情。
希尔维娅和施季里茨的上司舒伦堡打过交道,深知舒伦堡是不可能信任一个完美的人的。舒伦堡太聪明了,最可怕的是,他深深地了解这一点,他知道自己拥有远超于常人的智慧。
她想了想,抬起头来和施季里茨对视:“施季里茨,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没有对我用什么手段,就像你说的那样,‘没有这个必要’。但是”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你没有必要和我说这件事情。”
希尔维娅不想把这敏[gǎn]又可怕的话题再重复一遍,在第三帝国生活久了,连自己说出的语句都会让她觉得恐惧。她只是语焉不详地提了一句。当然,她和施季里茨都很清楚地知道,她是在说:“你没有必要告诉我,你是在上司面前伪造了一个弱点。”
一个像舒伦堡这样聪明的人,只会害怕一种人——比他自己还要聪明的人。
所以,一旦他察觉到施季里茨故意卖弄了一个破绽给他,他会非常非常愤怒。到时候,不论施季里茨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么做,他都不可能看得到明天的太阳。所以这种秘密,施季里茨应该深藏在心底,甚至,最好是忘掉,彻彻底底地忘掉。只有这样,他才是安全的。w
施季里茨看到她脸上的担忧神色,偏移了一下目光。他看了一圈,从远处古老的建筑,身侧波光粼粼的河水,挪回希尔维娅的面容上,那双海蓝色的眼睛还是注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一阵目眩神迷,不知道是因为阳光,还是因为希尔维娅的目光。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轻笑了一声:“不用这样担忧,希尔维娅。”
“我相信你。”
希尔维娅听到了这句本来很轻很轻的话。她看着施季里茨的眼睛,知道他没有说谎,也不是一时激动——
施季里茨极少出于一时激动做什么事情。他是个很有耐心的棋手,做事情喜欢深思熟虑,哪怕在极大的压力下,在那种需要立刻下决定的时刻,他也不会让感性主宰自己的大脑。在这一点上,他们非常相似。
希尔维娅笑着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五味杂陈。而后,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第一次知道“鲍里金先生”和“施季里茨”是同一个人的那天,他们站在湖边,面对着施季里茨手上的枪,她也是这么说的:
我相信你。”
施季里茨看着她:“怎么了吗?希尔维娅?”
“谢谢你,施季里茨。”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你说这句话的本意,但我确实回忆起了我,我在我哥哥牺牲之前的样子。我本来的样子。”
本来那个自信,骄傲的希尔维娅,几乎要被悲伤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畏畏缩缩,恨不得躲进阴影里不再出来的人。
施季里茨点了点头:“是吗?”他意识到在提到海因里希的时候,希尔维娅还是会很难过,于是拍了拍她的肩:“变化是一件好事,希尔维娅。我们,我们的世界总是无时不刻地变化着的。适应变化,也不失为一种好事。”
“啊这听上去有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调调。”希尔维娅看向他,语气轻快上扬。
施季里茨看着她狡黠的眼睛,也忍不住笑了笑:“我现在相信,那个之前坐在我对面和我下棋的希尔维娅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