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了?”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此刻东方始白,残星在头顶也仍清晰可辨,“杜家的人怎么还不来?”
“不必担心,”小舟绕过眼前一片沙洲时微微一荡,叶秋临伸手接住从桌上滑落的酒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望着对面的审遇一笑,“若是杜大当家误了时辰,咱们就多吃他几条东湖里的鱼。”
审遇与叶秋临相处不过数日,却已经厌烦他轻浮的脾气,见他说得不像话,狠狠咳嗽一声,只顾催促艄公:“再向前些,再向前些。”
“不成。”艄公朝围在船周围的几只小舟努了努嘴,使劲地摇头,“若是赶在这些人的前面,水寨里的人便要放火箭了。”
“水寨?”审遇打量着静悄悄的芦苇荡,“怎么不见人?”
“自然不能让我们看见——”艄公一语未了,忽见最前面的一只小舟朝他打了几色旗号,他揉了揉眼睛,又盯了一会儿,不由得大喜,手脚麻利地把舵向右扳,“转过这片滩头,便到地方了。”
“是么?”审遇仔细地审视四周,空荡荡的一片水面上并不异状,他正自惊讶,一眼瞥见叶秋临眼睛也不抬地据案大嚼清蒸湖鱼,不由得“嘿”了一声,起身出舱,立在船头张望。
眼前水面渐窄,收束成窄窄一线,银针般沿着青翠的山体□去,两岸岩壁如削,脚下碧水如带,审遇还不及赞叹,小舟随着水流一个急转,一道黑沉沉的水门赫然出现在眼前,将前路挡住,水门下两个小门内外巡逻的小舟穿梭不绝,水门两旁箭楼林立,叶秋临丢下筷子,出舱与审遇并肩而立,笑嘻嘻仰头观望。不多时,城头上传下令旗,一只小舟前导,引着坐船通过左边的小门,进了水门,又拐入一条支流,向西整整半个时辰,方在一片满是竹林的沙洲边停住,请两人下船,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曲曲折折行到三间雅舍前。
早有十几个人迎了出来,一个豪雄大汉越众而出,连连向审遇拱手:“先生一路辛苦,杜某这里替家父赔罪了!”
“杜大当家,久仰。”审遇寒暄了几句,随他踏入正房。
房间里陈设甚是清雅,没有一丝粗野之气,与杜隅更是格格不入。审遇打量了一会儿,不由得疑惑。
“此处是先师故居,”杜隅见他神情异样,便道,“寻常地方只怕怠慢了先生,只有这里还拿得出手。”
“大当家不必客气,”审遇轻咳一声,“时间紧迫,你我还是直截了当,说正事罢。”
“痛快!”杜隅大笑一声,示意随从退出门去,“先生果然是爽快人,那我也就直说——先生屡次劝说我水寨老少三十万人尽皆归顺朝廷,倘若当真招安,能得个什么下场?”
这些话审遇早已在和杜期的往来书信里斟酌商讨了无数遍,此刻从胸臆中直出,更是毫无迟滞:“大当家若弃暗投明,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三十万人尽皆录入靖州军名册,大当家便是荆州水军总帅,从此安安心心报国,再无一丝后顾之忧,其他金银财帛,也任凭大当家开口。”
“任凭我开口,”杜隅笑道,“先生和家父早已商讨明白,我一个后生晚辈,怎么好再改主意?”
“审某听说老当家病体沉重,十分挂念,待你我商议停当,便意欲请见;大当家既然手握实权,便不必再做推脱,以免迟则生变。”
“就算迟了几日,能有什么变故?”杜隅仰面大笑,“先生如此焦虑,难道是怕小楚王被寇安国索命么?”
“什么?”审遇惊怒交加,未及辩解,杜隅酒杯已经摔在地上。
数十个精壮汉子鬼魅般闪进屋里,将叶秋临和审遇团团围住。刀刃离自己十数处要害不过数寸,只等着自己微微一动,便要把自己斩为肉泥,叶秋临慢慢松开剑柄,任对方取走自己的兵器。
审遇却依旧辩解不休:“寇安国一事,与我家七爷无关——”
“一个年少女子,孤身呆在宗人府里,岂会不日夜胆战心惊?”杜隅漫不经心地从随从手里接过酒盏,“想法子脱身出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拿我们这些莽汉血肉铺垫出前程来,这样的主子,就算杜某顾念家父的叮嘱,老王爷的旧情,可我水寨上下也不肯答应啊。”
“这些个流言,日后清浊自分,”刀光朝自己喉咙又逼近了几寸,审遇却视若无睹,镇定道,“眼前大好时机,大当家倘若错过,日后必定后悔。”
“后悔?”杜隅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扬声高叫,“京里来的远客,出来让审先生见见,免得他日后见了老王爷,依旧糊涂!”
“呵呵,先生别来无恙?”厢房里两个人闻声施施然而出,老者朝审遇颔首微笑,“咱们自靖江分别,也有三天了罢?”
“什么——”审遇且惊且怒,指着萧逸,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二十年了,你又做下了这样的勾当?!”
“不关叔父的事,”萧逸身后的青年懒洋洋地一笑,“下官在靖江为官数年,自然该为靖州人做点事。杜大当家有意弃暗投明,萧某自然该替他指条明路啊。”
“我四弟年少不懂事,”杜隅笑道,“承蒙府上一向照顾,先生放心,过几日我弟弟若安然无恙回来,我自然也放先生好好回去。至于先生这位随从么,”他朝叶秋临微微一笑,“小九儿,你在我这里打了多少次秋风,这一次我也不和你算账,你安安分分在这里,我们就把旧债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如何?”
“我听大哥的。”叶秋临伸手解下佩剑,递给身边的小卒,殷殷叮嘱,“小心些,若是坏了一点半点,我便要你们大当家十倍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