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早有准备,这一纸请罪奏章仍然福祸难料,踏出殿门的一刻,林纵回望神案,神主静默无言,香烟缭绕中鲜亮的字迹也显得黯淡温和,仿佛冥冥中看顾历代楚王的英魂。
齐京里腊月素来热闹,今年也不例外,只是达官贵人们都知道凉州用兵,林御违和,朝里要紧的人物更是满心政务,少有贺年的闲心,不唯宫里,各府官眷们也都收敛了好些,连小年也过得萧索。这一日已是腊月二十九,第二日便是正旦大朝会,故此各部虽都早早放了假,宫门前仍满是打探消息的官员们。
“邸报里写得清楚,腊月初三凉州上折说夺了嘉云关,初十说被人夺了云甫关,粮草接济不上,万分火急,如今又说不碍事,”李云和才踏出宫门一步,便被官员们紧紧围住,只得打躬作揖的道,“既然各位大人都说看着眼晕,咱家一个小小贱役,能明白什么?”
“皇上呢?”
“太子爷呢?”
“明日朝会——”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远远传来呵斥声,内阁当值的右相王庭赞疾步而来,身后的小内侍紧紧抱着文书匣子,仿佛一松手便会被众人抢去。
“太子何在?”王庭赞见李云和随着自己重新进了宫门,耐着性子走出三十余步,方才发问。
“太子爷自知道太傅殉国之后,一直郁郁寡欢,这个时辰,想是又去了忠烈祠。”李云和低声道,“怎么,又是凉州——”
“我这就去亲禀皇上。”王庭赞点了点头,见李云和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转身向清和殿来。
林御刚刚进过药,正在榻上休养精神,令人把文书匣子摆在一边,淡淡道:“是成州还是晋王?”
“都不是。”王庭赞道,“是嘉州。”
林御开匣的手猛地一颤,轻轻咳嗽一声:“传太子。”
林绶踏入清和殿的时候,神思犹缠徐闻横死凉州的怨愤,连楚王的请罪奏章也读得漫不经心,不一刻便放下道:“儿臣以为,此事楚王自做主张,虽然一心为国,也须得惩治。”
“不错。”林御道,“如何惩治?”
“楚王援凉州有功,私启藩库有过,功过相抵,可下旨严斥;提督王光远擅自出兵,应降一级使用;凉州军贻误军机,寇安国责无旁贷,须得立刻锁拿入京。”
“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王庭赞见林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躬身道,“寇安国跋扈不群,确实应当惩治。”
“不错,”林御若有所思,“寇安国难以驾驭,楚王呢?”
“我看楚王倒像是个忠臣。”林绶心思仍放在凉州军上,王庭赞却暗自叹息。
“忠臣?”林御不觉微笑,“朕昔日难道不是忠臣?却仍有宫变之祸。”
“那是——”
“昔日先帝——”
两人几乎同时出口,王庭赞背后一凛,方觉自己失仪,只是他虽然住口,却仍然惊疑于林御此时把宫里这条心照不宣的忌讳说出来的用心。
“庭赞,你也糊涂了么?”林御叹了口气,语气愈加温和平稳,仿佛自二十七年前的宁王府飘来的游魂,王庭赞几乎错愕到以为自己仍然坐在书房的窗下,一声自幼熟惯的“三爷”险些脱口而出,“先帝何尝昏庸,又何尝为奸人所惑,不过是年迈体衰,斗不过我们几个成年皇子罢了。”
林绶惊得目瞪口呆,王庭赞脑中轰然作响,他茫然的抬起头来,正迎上榻上那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清明的目光,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裳。
“绶儿,楚王此时不仅是忠臣,而且是良臣,若留在朝中大用,日后或可真能替你开疆拓土。”林御停了停,轻咳一声,“可你是守成之主——守成之君,无须拓土之臣。”
建武六年正旦,林御衮冕升座受礼,这一次赐宴却由太子林绶代为主持,许多重臣退出昭乾殿的时候,都不由自主的望着金灿灿的御座上苍白枯瘦的病人悄悄拭泪,宛如几十年君臣从此就要天人永隔一般。
第二日宫中便传出“御体不祥,一切礼仪从简”的御旨,令流言发展的更加猛烈,借着道贺互通消息的官员们奔走的愈加勤快,连不问世事的安远侯府也门庭喧嚷起来。楚邕素来厌倦俗礼,索性托疾搬到宁化寺里闲居,任楚承业楚承嗣弟兄两个在府里应酬宾客,只写信令二人早日出京团聚。楚承业为人平厚,初四清晨便老老实实到楚邕身边侍奉,楚承嗣却百般推脱滞留京中,令楚邕略生烦恼。
“怎么就偏偏生成了这么个孽障性情?”他望着书信上不掩锋芒的笔迹蹙眉叹息,窗下看着小厮烹茶的常友春抬头呵呵一笑,“侯爷当年,不也是这么个脾气?”
“这话公道!”门口有人哈哈大笑,洪亮的笑声震得檐上的积雪扑簌簌掉下来,几人方起身,宁化寺方丈惠空已经陪着两个人进来,一位是右相王庭赞,另一人却是近日方从定江口大营还京的定国将军王庭祯。楚邕皱了皱眉,拱手寒暄:“稀客!稀客!”
“什么稀客?”王庭祯久在军旅,虽已须眉斑白仍不减精悍之气,一把扯住楚邕,“咱们是几年没见,二哥却和你日日在京里,还客气什么?”
他素来性情率直,又久在京外,养出封疆大吏固有的骄悍脾气,言语肆无忌惮,楚邕微微一笑不以为意,王庭赞却不免有几分尴尬,常友春上前道:“小的给两位大人请安。”
“十几年没见,友春也老得多了。”几个人落座,王庭祯笑道,“老来思故人,咱们几个虽说自我出京这些年便生分了,却是自幼一处的弟兄,我让贺连枫从平州捎了好酒来,一起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