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如此,”审遇道,“殿下身家倘若有失,又拿什么报国?”
“先生忘了,”林纵叹道,“我终是个女子。”
这句话让几人都是一惊,林纵却意料中事似的静静续道:“如今不过是父王余威尚在,还可以庇护几分,若是寇安国有失,兵权不在,皇伯父行事精细,难道能容我如大哥一般韬光隐晦么?大哥容得我日后与他争权么?先生所虑极是,但我却只能行险,若能借此立足,或者还有一线生机,不然便要在他人案上任人宰割,到时候还有什么身家,有什么报国?”
眼前年少的主君心思已经深到如此地步——杜隐按住心底的惊讶,与面带欣慰的审遇对视一眼,终于都拱手道:“谨遵王命。”
“十万石断然不够,藩库里四百万石,尽数起解,我去与刘存打个招呼,其余的事,先生们商量罢。”
“是。”
“审先生昔日教我,为人立身要有君子之风,今天我也作一回君子,”林纵微微一笑,踱到窗边,望着窗外纷乱的飞雪道,“君子——当仁不让。”
当仁不让——这几个字就连干净决绝的语气都和二十年前那个决裂的月夜一般无二,仿佛是缠绕于历代楚王身上的毒咒,审遇颤抖着按住惊痛的胸口,望着那个光彩夺目的身影叹息。
当年的楚王,默然的接受之后黯淡消磨的岁月,如今的楚王,能不能逃出命运的罗网?这样年少刚烈的性情,仿佛注定了要在这场风雪里摧折或是抬头,杜隐默不做声的对着林纵的背影轻轻一揖,出殿而去。
不管哪一种命运,自己都注定了要追随到底,而且——雪片来势汹汹的抽打在自己脸上,杜隐却迎着凛冽的北方扬眉冷笑——也想要追随到底。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是和人拚文赶出来的,所以大概有疏漏,诸位大人看到的话,就提一下吧,谢谢
十一月二十四,寇子初入楚京;二十五日,嘉州布政使与楚王联名开藩库,布政司与五门卫急调各处兵丁民夫;二十八日,二万嘉州轻骑沿陆路入云甫关,八万民夫由水军护送,沿水路运粮入凉州,俱自武成门起程,楚王林纵与布政使刘存亲率官员们送行。
嘉州提督王光远照例未奉诏命并不出征,杜隐此时暂署嘉州军掌案,便与寇子初二人一同到林纵面前施礼告辞。
“这几日看来,唯有七爷宽宏大量,仁厚服人,我等必定感念在心。”虽大事已定,辗转千里的焦虑苦楚却仍令他心有余悸,寇子初认认真真拱手道,“末将在这里替父帅谢过七爷,七爷宽仁,还望莫要计较末将先前的无礼。”
他这番说辞早已几番托杜隐转达林纵,这时当着众人说出来更有几分誓死不悔的味道,王光远立在一边,忍不住轻轻冷笑。
脚下霜刃如林,远处千帆待发,林纵远眺良久,忽道:“此战胜算如何?”
“嘉州军精勇,”寇子初道,“必定大胜。七爷放心。”
“都交给你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林纵冷冷道,“此处是我父子二十年攒下的家当,尽付尔手——若然仗仍然打得不堪,误国误民,凉州军就自己到地下去找先王分辩请罪,省得还要本王动手。”
“是。”寇子初见林纵不悦,想起内侍漏出来的太妃身体不豫,已遣王妃去问安的口风,老老实实低首回话。
“殿下,”刘存赔笑道,“寇将军必定凯旋而归,殿下这话——”
“不错,近日本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是我自误了。”林纵微微一笑,令人送上饯别酒,率先斟了一碗,“就祝列位将军马到功成,凯旋而归,替朝廷分忧,替我长脸罢!”
她因还在丧中,依旧是犀带素袍,却把整个人衬得分外飘逸风流,此时举杯四顾,更是气度夺人,众人中唯有杜隐却觉她眉目间有几分沉郁,才一沉吟,见寇子初转身下了城楼,只得向林纵点了点头,也随着一同下楼。
辰时初军士民夫起程,辰时中刘存带着官员们辞去,但眼看辰时将终,林纵仍然立在城墙上不语不动,神色郁郁似有心事,楚王府众人更是一个也不敢动,林安小心翼翼的凑过去,林纵却忽的扬起手中酒盏朗声道:“拿酒来!”
“拿酒来!”楚王府里的小王爷早被熏陶出凤子龙孙特有的气度,虽年只六岁,在万人注目之下仍然毫无畏惧,双手捧着金盏对身边的内侍趾高气扬的道:“我要给父王敬酒。”
“呸。”细小的不屑声从身后传来,林纵转脸望过去,刚刚退下来的林纯正在内臣背后的阴影中向自己做鬼脸。
“纵儿。”她行动被怒气一缓的功夫,已经惹得未来的世子妃担心误会,赶过来亲自把盏,低声抚慰道,“别怕,稳住神。”
“我不怕。”林纵在红毡上挺了挺小小的身子,清澈漆黑的眼睛如上元节清和殿上奏对时一样骄傲干净,“京城里我也不怕,这里更不怕。”
“我知道。”秦氏宽容的微笑,眉目更如月光般温柔皎洁,让林纵想起了林绡林绮责备自己时无奈而怜惜的眼神,忍不住轻声加上一句。“谢谢嫂嫂。”
“纵儿!”秦氏双颊愈加红润,嗔怪的语气中却流露出轻快的愉悦,林纵眼角瞥见林绪已经悄悄移到林纯背后,心中更是大乐,才要起身,忽然望见远远一骑沿着大路分开灯火疾驰而来,不由得撇撇嘴放下了酒盏。
开宴时诸人早已一起向林衍敬过酒,此时各王子敬酒道贺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伎俩,林纵再不服气,也明白自己绝比不过军国要务,看着捧着圣旨的内臣大步奔上城墙,静静的随着众人跪伏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