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到了教堂下,头顶的雾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加密集。不远处传来深渊回响般的呜鸣。唐柔看过去,可浓郁的白色雾区遮蔽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厚重庄严的大门轻轻一推,便向内吱呀一声划开。教堂空荡荡的,里面空无一人。她们走进去,只能听到彼此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没有人。唐柔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低声说,“喻清就在这里。”那位牧师也在这里。“喻清很痛苦。”“你怎么知道的?”唐柔说,“我感觉得到。”她在喻清身上闻到了海兔子身上曾经出现过的味道。痛苦的,哀怨的……自厌的。唐柔难以喘息。她强迫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感觉胸口愈发堵塞。为什么海兔子会这么痛苦?她能闻到一切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看似柔软爱撒娇的少年,经历了如此多的痛苦。他为什么会自厌?曾经在她身边时,海兔子明明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为什么会变成地下城那种状态?唐柔恍惚想起许久前的那天,那个浑身湿透不着寸缕,抱着膝盖等在她实验室门口的可怜少年。一手摁在长椅上,痛苦地垂下头。几乎无法前行。那天海兔子为什么会来找她?会不会……是在向她求救?“柔,你怎么了?”阿瑟兰摸她的额头,“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我没事。”唐柔抬起头,指向教堂深处,“喻清在那里。”庄严肃穆的教堂深处设置有忏悔室,在那里,信徒会向神明忏悔自己做错的一切,向圣职人员人告罪。企图从神那里得到原谅和赦免。而此刻,那间小小的忏悔室里,正传来不祥和罪恶的气息。那里没有门,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和遮挡在门框上的围帘。隔着玻璃,视线模糊的唐柔分辨了许久,才发现那片白花花的东西,是牧师的后背。庄严肃穆的黑色长袍解开几颗扣子,他的脖子后面露出了一排气孔。是人还是经过生化改造的实验品。唐柔无法从中判断,也无心思考。透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窗,她和喻清对视了。对方被按在冰冷的长椅上,眼中没有丝毫光线,眼眸黑得像一汪深渊。他枯败麻木的面容中,那种绝望又阴暗的气息愈发浓郁,路西菲尔曾经跟她说过,这是腐烂的珊瑚的味道。这一瞬间,与许久许久之前,她在巴别塔产生的幻觉融合了,喻清隔着玻璃绝望地与她对视,伸手想要遮住脸,却被身后的人察觉,掐着脖颈向后仰去。牙齿把嘴唇咬烂,渗出血来。背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唐柔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在另一个人身上曾经也闻到过。露西菲尔,她的海兔子。牧师上半身衣着整洁,下半身一片狼藉。他神情庄严肃穆,仿佛在诵读诗经。下半身却如屠夫一样,疯狂驰骋着年轻人单薄的身体。唐柔视线一阵阵发黑,大脑尖锐地疼。为什么眼前的画面那么熟悉?为什么她感觉自己见过这一幕。为什么喻清的脸和路西菲尔重叠了?不要……她不能想象,海兔子被这样对待。喻清那双清俊的眼睛微微失焦,瞳孔上翻,快要休克。像条搁浅的鱼,几乎失去意识。他沉浸在绝望当中,不愿被她看见这样狼藉不堪的一幕。不要看……快离开……哗啦一声,玻璃被撞碎。一只纤细柔软的手臂伸了进来。喻清眼皮动了动,慢慢回神。看到那只近在咫尺的纤细手臂掐住了身后牧师的脖颈,手指看起来那样柔弱无力,指尖却死死地抵在脖颈两侧的动脉上,几乎要陷进他的皮肉里。“你在做什么?”那个声音温柔又清润。听起来却格外的冷。玻璃是什么时候碎的?喻清仰面看她。“你在做什么?”唐柔又问了一遍。牧师被掐到脸色涨红,下半身早就停止摇摆,吓都吓萎了。嘴唇也不是之前的漆黑,恢复了正常人的颜色。松开了抓住喻清腰肢的手,转而拍打唐柔的胳膊,可还没来得及碰上,双臂忽然失去了知觉。他低头去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消失了。唐柔的手背上绷起青筋,“所以他身上才会有你的气息,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她伸出另一只手,用力扯下门框上的围帘盖在喻清身上,对他说,“你先出去。”喻清动了动,僵住。他不能动,被注射了肌松剂。他本来想注射到牧师身上的,却被对方夺走,反注射进他的身体。唐柔眼前发黑,已经无法继续看到眼前的画面。“阿瑟兰。”,!她焦虑地大喊,几乎喘不上来气,“阿瑟兰,带他走,离开这里。”灯忽明忽暗。周围染上了一层浓稠的暗色。教堂里没有灯,是什么在发光?“柔,你要杀人吗?”阿瑟兰在背后声音很轻的询问。唐柔情绪在失控,痛苦不堪,“你带他走。”“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唐柔没有回答,她拔出了枪。他的嘴变成了正常人的颜色,对唐柔来说,失去了价值。现在所有黑色嘴唇的人都变成了牧师。随着一声肉体被贯穿的噗呲声,牧师倒了下去。出门便是仓库,里面是一坛坛酒,唐柔开枪,迸射的火花点燃了高浓度的酒液,瞬间蹿起蹿天大火。白色的教堂被火苗舔舐,瞬间烧灼起来。那些攀附着血肉的砖块和起伏鼓动的大地扭曲变形,像活过来了一样,蠕动着往后退,很快,地面回归原本的样子。坚硬,却过分破败。唐柔踩在石砖上,有些疑惑于,脚下地板的质感。会不会有些太破了?这场火蹿得很高,甚至驱散了头顶的雾气。阿瑟兰和喻清在教堂门口,对方披着毯子,他仰起头,漂亮狭长的眼中满是迷蒙。像陷入永夜般漆黑。“你是来救我的吗?”他问。唐柔手上都是血。像反应不过来一样,神色讷讷。她是来救他的吗?她明明,想救的是另一个人。唐柔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恍惚感。很久之前,她的个人权限升到s级,搬进了特级生物区,那时路西菲尔被分到了张宁名下,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做什么?唐柔的记忆苏醒。那段时间,她向黑塔申请了饲养人鱼的项目,销档人出现,深海异种出现在城市,她进入了幻觉。海兔子,一直在张宁那里。唐柔不懂什么是爱。她以为自己作为一个人类,拥有爱的本能。但她只是这条路上的学徒。路西菲尔索要拥抱,她给予了,以为那就是爱。阿尔菲诺喜欢贴着她,将她卷进触手间,细密地包裹着她,用肢体亲昵。月也是。她纵容了,以为那也是爱。可她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唐柔想起纳西索斯问过的那句,“你对他们也是这样吗?”是吗?异种生物讨厌热,也讨厌火。灼热的火焰席卷了天空,雾气被驱散,唐柔在视线尽头看见浑身湿透的苍白少年。他没有靠近,迟疑地看着唐柔。靛蓝色的眼眸中传递出了复杂的情绪。可唐柔看不懂,她最近总是不太理解月的情绪。随着几声轰鸣,教堂倒下。沙砾横飞间,那幢笼罩着白色防尘布的巨大异形雕塑轰然倒落在地,从中碎开裂痕。唐柔此刻只想快速离开这座城市,她想回到罗刹海市,想找出海兔子。未知的猩红色触手生物藏匿在雾气中,和月发生了什么,看不见身影。唐柔思绪混乱,耳朵里又响起了阿瑟兰那句,“你不知道吗?海兔子可以控制电鳗实验体。”还有那句。“电鳗实验体,可以操纵这只异种生物。”到底是什么意思?酒吧里的人都藏在落地玻璃后,看起来吓坏了。那些黑色嘴唇在消失。雾快散了。喻清被她们带着放到了提前准备好的装甲车上,里面在药店提前买好的药,用在了喻清身上。滤了几遍盐水冲刷血液,唐柔拧好注射针头,对他伸出手,“来,手给我。”她是来救他的吗?喻清犹豫,又怕会错了意。像个无措的孩子,将自己的手递过去,看到了手上的泥泞,在身上擦了擦。又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围帘也不干净。犹豫的片刻,那只手已经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腕。喻清的目光与她交错,惶惑与平静只一瞬重叠。“不是你的错。”唐柔温声说。又像透过他,跟另一个人对话。“我只是想活下去。”喻清声音干涩。“想活下去不是错。”她将针头刺入他的皮肤,叹息,“喻清,有很多人喜欢你。”可那种喜欢很肮脏。他不想要。“你呢?”“什么?”他的声音太轻,她没听到。话到了嘴边,变成了另一句,“你为什么救我?”唐柔坦言,“你身上,有我一个认识的人的气息。”她调整导航,定位到了z发来的位置,“我对不起他。”她面上不知是内疚还是疼惜。喻清很羡慕她话里的那个人。很羡慕很羡慕。“我要去救他。”唐柔将所有医疗设备启动,对喻清温声说,“我会把你放在安全的地方,你去导航上的目的地修养。”他沉默了良久,问,“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唐柔没有回答他,只是说,“你之前作息不好,昼夜颠倒,身体节律被打乱,应该去晒晒太阳。”她温声叮嘱,像个关心病患的医生。“你的心情不好,一直见不到阳光,状态会变差,所以要多晒晒太阳。”“好的。”他很快答应。唐柔在城市中找到了车,简单粗暴的拆了锁,将许多可以供人类生存的物资搬到那辆车上,然后将设置好的导航装上去,放平了座椅,扶着喻清坐上去。他很想问,他能跟着她一起走吗?但是没有问出口。宁愿什么都不说,也不想成为她的累赘。树上的叶子全部掉落,枝桠有些狰狞。“谢谢你。”喻清一点点擦干净身体,披着唐柔给他的外套坐起来。身上的气息变得清澈。好像在这一刻,所有负面情绪忽然都消失了,变得释然而轻松。“你想通了?”唐柔轻轻嗅闻着,松了口气,“太好了。”喻清露出笑容,脸上的妆花了,口红在白皙的下巴上晕开,但这位昔日炙手可热的明星脸上并不难看,甚至有种诡异的妖冶。“我能为你唱首歌吗?”唐柔看着眼时间,摇头,“下次吧,我要去找一个人。”十二点整,她要回到罗刹海市。“要离开这里吗?”“嗯。”“还会回来吗?”“以后有机会的话。”那喻清知道了。她再也不会回来。如果没有见过阳光就好了。那他就不会渴望阳光了。喻清看着手背上的针管。输液结束,开始回血。他却贪恋着被关心的感觉,没有拔出来。好像拔出来,一切就都断了。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座椅上,良久看着车顶的天窗。窗外的光线从明到暗,从日落到天黑。喻清沉浸在黑暗中,抬起手,遮住眼睛。如果,没有见过阳光就好了。那就不会贪恋不属于自己的温暖。现在他不想再回到黑暗中,又没有追寻阳光的勇气。:()非人类饲养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