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杭面色平静地站在一处高台上,心里却很不爽。拉着我一个客使来观兵是何意?示威么?若不是邵大帅亲自嘱咐他收敛点脾气,不要“狐假虎威”,李杭此时就要给脸色了。没办法,小镇弱镇、长安朝廷跑得多了。每至一处,人家都客客气气的,置酒饮宴、美姬侍寝,说话又好听,把李别驾的心气捧得有点高。高台下方是一营又一营的河东军士,布满了整片旷野。旌旗蔽日、长枪如林,更有那大队骑卒跑来跑去,带起大股烟尘。此胜兵也。不一会儿,远处慢慢走来了一群人。李杭极目望去,只见是一群蓬头垢面的俘虏。沙陀子欺人太甚!李杭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阅兵,而是献俘仪式!俘馘(guo)有了,军实想必在后面。果然,大车小车拉来了众多战利品,以器械、旗帜为主,应都是俘获自邢州。俘馘陈列于前,军实陈列于后!李杭对李克用怒目而视,道:“这便是陇西郡王的待客之道么?”“使者稍安浮躁,来都来了,且静下心来。”李克用志得意满地站在最前方,含笑说道。打下邢州,平灭了昭义镇,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似乎又找到了当年在关中、河南纵横驰骋,大杀四方的快感。关中讨黄巢那会,贼军死战,王重荣率步军猛攻,撬动贼军阵脚。代北铁骑一拥而入,杀得巢贼一日数败,伏尸百里。河南二打黄巢,朱全忠危若累卵,卑辞厚礼乞援。河东大军一至,又杀得巢军大败,溃不成军。坏运道要过去了,李克用自觉又找回了感觉。台下响起了抑扬顿挫的朗诵声,顺着轻风飘了过来。“……贼师相连,狂锋尚炽。辄遣专人,远侦贼势……亲提师旅,远赴战征。跋履山川,蒙犯霜露……擒灭斩除,如运支指……承元云奔,综亦风靡。悉率赋舆,尽献州里……”李杭铁青着脸聆听祝文。现在他内心烦躁,想着回去后该怎么向大帅复命。独眼儿,欺人太甚。冗长的祝文结束后,李克用下令给军士们分酒肉,顿时引来欢呼。李克用哈哈大笑,道:“使者回去见了义弟,便和他说说,吐蕃暗弱,欺负得没甚意思。今中原遍地豺狼,桀骜跋扈。吾兄弟二人当勠力同心,挥师南下,讨灭不臣。”“不敢苟同。”李杭正色道:“吐蕃残暴,戕害百姓,神人共愤。我家大帅兴义兵,诛群丑,解民于倒悬,此英雄之举也。孟方立之辈,恶名不彰,劣迹未显,陇西郡王兴大兵讨之,征战经年,以至田稼荒芜,百姓流离,枕尸卧僵,此非大丈夫所为也。”李克用似未听见,又转头吩咐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在粮料使的指挥下,有辅兵押运着大量财货至阵前。军士们见了,气氛更加热烈。一支支军队开始领赏。义儿军、左营军、右营军、决胜军、横冲军、突阵军、亲骑军、突骑军、飞骑军、五院军、雄威军、厅直军、万胜军、匡霸军、飞腾军、马前直军……此皆河东衙军,军号众多,每军只来了一部分,但场中已有步卒两万余,骑卒七八千。李杭面上气愤无比,但心中已在暗自估算河东的实力。十二支步军、四支骑军,步军里其实也有骑兵,第一个领赏的义儿军就来了数百骑卒,其他军伍亦有。就是不知道每支军伍的人数是不是一样,应该不太可能!按平均五六千人来算,十二支步军应有六万人上下,四支骑军应有一两万。考虑到步军里的骑卒,河东应有步卒五六万,骑卒两万左右?比大帅之前估算的六万衙军要多了一些啊。难不成打下昭义三州之后,李克用将一些蕃兵给收编了?这可真是穷兵黩武了!好吧,现在没人不穷兵黩武。一个个大帅,拼了命地搜刮钱财,供养军士,让他们不用被生计牵累,得以专心锤炼技艺,同时尽可能提供最好的器械、甲胄,为的就是战阵上能爆发出高人一等的战斗力。但还是有程度之分。邵大帅表面上控制着二百七十余万蕃汉民众,养十一二万衙军(州兵不算)。李克用治下撑死只有一百四十万蕃汉民众,却养七八万军队,差别还是不小的。而且昭义镇的那几十万人如今还提供不了多少财货,这才是真的穷兵黩武,甚至比朱全忠还要狠。也就河东底子好,能勉强支撑。但时间长了,还能继续养下去吗?至少,那两万骑兵就无法长期维持,高烈度的战争中一点点消耗,到最后能维持万人就不错了。“使者回去之后,可问问义弟,昔年华岳寺之盟,可还作数?”李克用突然间转过头来,说道:“契苾璋归他,赫连铎归我,井水不犯河水,而今莫不是想食言?”河东诸将也转过头来看着李杭,目露凶光。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河东真是好强的兵,好大的威风。”李杭突然大笑起来:“岂不闻我主亦是征战杀伐起家?代州阵斩程怀信,关中屡破巢贼,西平拓跋党项,北征套虏,再攻灵州叛军,复打河渭吐蕃,去岁又连灭六谷吐蕃、甘州回鹘、青唐诸部,而今有能征惯战之师二十万,河东南有死敌朱全忠,东有惶惑不自安之成德、幽州二镇,北有宿仇赫连铎,若再与我家主公交恶,四面合围起来,陇西郡王可有胜算?”听李杭提起程怀信之事,河东诸将人人色变,有人甚至抽出了刀,喝问道:“使者不惧死乎?”李杭懒得理他们,只看着李克用。李克用倒没有预想中生气的模样,看样子人到中年,城府深了不少。“使者何必做言语之争?不若先回去问问义弟的看法。某这便遣人写封信,使者可带回去复命。”李克用语气平静地说道。五百里急递信使快马加鞭,很快将李克用的回信送到了灵州。邵树德看完后,立刻找来了陈诚、赵光逢二人。“李克用此人,过于刚硬,也很记仇。”邵树德叹道:“昔年契苾璋、赫连铎二人两次抄掠其部众,一直记着呢。”“华岳寺之盟已过去数年,义兄想在云州置酒,邀我前往,永结盟好。嘿嘿,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这是示威呢。”陈诚、赵光逢二人对视一眼,皆知这个会盟可不简单。若一个不好,让李克用窥到机会,说不定就要打起来。“大帅之意……”陈诚摸不清邵树德的想法,出言问道。“卢书记,传我令!”邵树德不答,直接下令道。首席笔杆子卢嗣业立刻铺开笔墨纸砚。“钱守素为夏州镇遏兵马使,率丰安军留守夏州。”“关开闰为灵州镇遏兵马使,率经略军留守灵州。”“麟州杨爚为游奕讨击使,统领麟、银二州州兵及土团乡夫,沿河巡防。”“组建阴山行营。”“宋乐任行营供军使,粮料使朱亮任供军副使。”“杨悦任行营都虞候,率新泉军、天雄军即刻出发,至振武军城布防。”说到这里,邵树德又走到墙边,看了会地图。卢嗣业笔走龙蛇,很快将要点记了下来,一会还要起草正式的命令书。“继续写!”邵树德坐到猛虎下山图下面,道:“凉州诸部,出丁五千;横山党项,出丁一万;平夏党项,出丁一万!河西党项就算了,没多少人了。”“阴山蕃部,庄浪氏、哥舒氏、浑氏、王氏、契苾氏,大发!”卢嗣业手一抖。大发,与征兵可是两个概念。征兵是三户出一丁。大发是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出动。阴山蕃部,怕不是能出动四五万人!后勤,支持得起吗?或许可以,从灵州运粮、肉、奶顺流而下至振武军城,阴山蕃部也提供些牛羊,丰、胜、麟、银、绥等州的仓城也有储备,但多年积储,怕不是要被吃空!“给邠宁李延龄传令,调草料十万束,送至灵州。凤翔府,运草料十万束至灵州。陇右萧相,送草料二十万束至会州。此四十万束草料,统一在灵州集散,大河化冻后即行运输,至振武军。诸官营牧监,点计羯羊数量,牧草返青后便赶二十万只羊至胜州。平夏党项,再出十五万只羊,同样赶至胜州。”“夏州、绥州两都作院,积存箭矢、器械统一运输银州仓城,如果可以,再船运至振武军。”“诸般军械,全力开工打制,不得有误!”“山南西道、龙剑镇,献獠布三十万匹。就说提前预支的,如果不放心,可以用战马换。”“保塞、保大两镇,献粟十万斛。”卢嗣业越写越慌,不过手里的毛笔从来没停过。算上铁林军等主力,总计十几万大军,这是要发动灭河东之战么?邵树德看了一眼卢嗣业,哈哈一笑。打河东,不是这么打的。十几万军队,从北向南打,也灭不了河东,从南向北打还有可能。大白舰队环游世界之前,也没人能正确认识美国这个新兴工业国的实力和底蕴。这次就让李克用看看,朔方军一旦全力动员起来,这部战争机器到底有多大的潜力,然后再与义兄好好聊聊大同军的问题。至于南边关中的事情,其实都好说。早晚的事情,就等皇帝咽气了,不急在这一时,甚至可以让幕僚先去和朝廷扯皮,慢慢来。“大帅,以何名义调兵?”卢嗣业突然问道。“巡视北边。”卢嗣业开始起草命令书,写完后,一一呈递过来。邵树德仔细看完,然后签字、用印。陈诚与赵光逢两人,一个支持保大同,一个反对。邵树德左右摇摆,思虑良久,最终决定保大同。或许李克用以后还能找到机会攻大同军,但这一次要保。幽州镇能动员十万步骑,他们保大同的决心也是十分坚定的。赫连铎这厮,似乎嗅到了风声,前几日已送质子到灵州,还写了一封信,态度十分谦卑。五十岁的人了,认邵树德为兄长,乞师救援。不是到了一定份上,何须如此作践自己?邵树德的最低目标,是保住云州这个联络幽州的通道。不过这一次北巡过后,与义兄之间的关系应该没法再回到从前了。但你不展示实力,没人会正视你。接下来朔方军的扩张方向始终还是关中,同时慢慢蚕食保塞、保大、泾原三镇。不将李克用的野心压回去,让他继续陷入河北这个泥潭,总有芒刺在背之感。我摊牌了,你准备好摊牌了吗?:()晚唐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