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不敢直接在咸阳动手,他的权势,远不及原本历史上“指鹿为马”的程度,甚至在被王贲斥为“君侧之恶臣”后,赵高连能保住性命,都是全仗二世偏倚。王贲死后,赵高虽复为郎中令,但深知咸阳城内想杀自己的人不在少数,已鲜少敢踏足那儿,只能靠哄骗胡亥住在泾水之阳的望夷宫,加上忠于赵高的千余郎卫、中车府卫,挟天子以自重。反倒是李斯,虽然李氏不掌兵权,但舍人故吏遍布咸阳,自冯去疾病死后,秦廷尚余的文官法吏皆以李斯为首,勉强维持朝廷运转。此时离了望夷宫,李斯不复在宫内的昏聩老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眼神恢复清明——老家伙快八十的人了,但身体却好得很。李于向父亲恭贺:“只要明日得了号令刑徒的符节,我家便掌握了一支悍勇之师,倒戈从背后击蓝田之师,配合武忠侯的北伐军,可轻易围困王离,而事后,父亲反正之大功天下皆知,黑夫也不敢轻易毁诺。”和赵高所料一样,李斯原本的打算,就是控制刑徒,然而重复牧野之战那一幕,他正好做微子启。李斯却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过去数月,我与赵高都各做各的谋划,相互提防,却没有置对方于死地的必要。而今日,黑夫已入关中,武关巨险两日而破,峣关又能守多久?事情已到图穷匕见的时刻,故我父子及胡毋敬一同向陛下请发刑徒,赵高一向机敏,恐已察觉我的打算了。”现在仔细想想,明明今日就能将符节交予,但赵高却使眼色阻止了胡亥,众人离开望夷宫后,唯赵高独留,谁知道他会向皇帝如何进言,而胡亥又会有何反复呢?“那该如何是好?”李于有些着急。“章邯那边联络上了?”李斯忽然问道,作为改换门庭的代价,李家除了向北伐军暗暗提供卫尉、中尉军驻防虚实外,还为黑夫联系在塞外避难的章邯。李于道:“联络了,彼辈在贺兰山举事就在这几日。”李斯颔首:“子午道的骚扰越发频繁,攻之示之以不攻,如此看来,汉中之军的主攻方向,果然是陈仓故道……而那边已数日未有消息传来,只怕也要出大事了!”南、西、北,三面皆是友军,李斯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笑道:“看来,是时候发难了。”“而那望夷宫,我也不想再进第二次了……”他指派儿子道:“立刻去城中联络那几人,让彼辈做好准备。”“告诉他们,诛君侧恶臣赵高,挽狂澜于既倒的机会,来了!”等李于奉命而去后,李斯独自坐于车上,渡过泾阳桥时,望着下游泾渭交汇处的奇景,怔怔出神。泾浊渭清,自古已然,在交汇之处二者泾渭分明,但慢慢地,却合流为一,再难分辨彼此。“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李斯喃喃自语道:“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李斯之名,源于此言。史书丹青固然喜欢将人臣之清浊忠奸分隔清楚,但写到后边,人之忠奸,就如这泾渭合流之后,又岂是那么容易分辨的?”“倒是生与死,富与贵,更易自取!”李斯释然了,等过了泾水后,他敲了敲车舆的门,对前面驾车,头发同他一样花白的御者道:“阿阍,你为我驾车多少年了?”御者没有转过身,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从主君入咸阳雇我时起,三十余年了。”李斯叹道:“三十余年,我记得你开了这么多年车,一直稳当,不管出现何等状况,都能驾驭住驷马,从未让老夫受惊。”御者笑道:“主君做丞相多稳当,小人就多稳当。”李斯大笑:“我啊,小心驾了半生的车船,但这次,前方却有一颗黑石头,又黑又硬,怎么也绕不过去,非得停下不可,往后,只怕不太稳当喽。”他探出身去,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你也是,驾了那么多年车,年老力衰,难免走神。”“待会入了咸阳,快到家的那个拐角,若实在驾驭不住,也不必勉强,便松一下缰,翻下车罢!”……“李斯坠车?”是夜凌晨,听闻此讯,在望夷宫中安排亲信,筹备明日之变的赵高一个激灵站立起来。“千真万确!”阎乐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据旁人所见,是在离家不远处,翻到了旁边沟渠中,似是那御者老眼昏花,打了瞌睡……”“坠车,怎这么巧……”赵高嘟囔着,复问道:“李斯如何了?”阎乐道:“据说李斯整个人掉进了沟壑中,抬出来时鼻青脸肿,立刻送入府邸中去,从傍晚到入夜,许多医者都陆续入府,出来的人大摇其头,说老丞相伤得不轻,恐命不久矣。亲信传讯时,听到丞相府内,甚至响起了隐约哭声……”他朝赵高下拜:“恭贺妇翁!先前王贲欲诛我家,转眼便病逝于南阳,而现在,李斯也欲图谋不轨,竟在阴沟里翻车,七旬老翁遭逢此罪,就算不死,性命也已去了半条。”,!“如此看来,妇翁果有王者之运!”“只要李斯一死,自此妇翁便大权在握,随时可挟持二世,东去蒲坂了!”黑夫击破武关的轰隆巨响,好似是叩响了扳机,李斯赵高二人本来都在做热身,如今惊闻枪声,便争先恐后,开始比赛卖国……谁慢谁死,容不得他们不急切。李斯已做好了发难准备,赵高这边也一样,除去张敖为他引赵、魏军队走太行小道入河东外,赵高更让人去函谷关拜见过项羽,承诺以船舶在茅津接应,换取楚人的承诺——事后使赵高王于上党!接下来,赵高只需要尽可能让王离与黑夫两军火并,最好两败俱伤,而六国之师忽然渡过蒲坂天降关中,坐享渔翁之利。赵高自己,则打算瞅着时机,挟持胡亥东窜,将这个无比信赖他的皇帝,当做礼物送给六国,而后任由关中沦为项羽与黑夫角逐的战场,他便能够飘飘然去上党为王了……眼下被阎乐一吹,赵高也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有些信以为真,觉得自己或许还真是做大王的命,但旋即警惕起来:“若李斯坠车是假呢?”赵高摸着下巴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得知,或是猜出我明日要在望夷宫中对他发难,这一出坠车将死之戏后,陛下便无法强令他入宫受符,甚至于……”他表情变得恐惧起来:“我真是糊涂啊,倘若先帝留下的最后老臣受伤将逝,真是天地震动的大事,陛下再不明事理,再怀疑李斯,惊闻此讯,也必使亲信前往探问……而最合适,也最信得过的人选,正是我啊!”赵高咬牙切齿:“这李斯,恐怕坠车是假,诱我入其府邸是真,这老叟,也对我动了杀心!”一时间,赵高竟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话音刚落,外面有谒者抵达,却是传了胡亥的诏令。“李斯诸子来报,言老丞相坠车将亡,今不知其真假如何,郎中令且携御医,代朕前往恤问探查!”……ps:求推荐票。:()秦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