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啊,臣去一趟蜀中,算是明白了,为何昔时司马错说秦惠王伐蜀时曰: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秦始皇三十八年,阳春三月,从巴蜀风尘仆仆赶回襄阳的“巴郡守”陆贾,正站在黑夫面前侃侃而谈。他张开双臂,比划着道:“成都是一个大盆地,千里沃野,土肥民殷,货贝充溢。其地多盐井,且严道、邛都出铜,武阳、南安、临邛、江阳则出铁,每年市税,几与田租相当。”总之这地方富得流油,只是交通不便,钱粮往关中运成本太高,反倒是以船舶东出大江,到南郡更方便点——前提是运气不要太差,别在三峡船毁人亡。打了大半年仗后,南北两个政权财政都有些吃紧:北秦的君臣饮鸩止渴,在各种违诺加赋,惹得怨声载道。更为了调集关中粮食去南阳,宣布关中三百里不得食新谷,据说,咸阳米价已贵至一石千钱了!北伐军也好不到哪去,南方底子薄,还得养十来万大军,虽有萧何在后统筹,但吃完秋收粮食后,为了节省军粮,黑夫都得带头喝粥。于是开春后,随陆贾一同到来的蜀郡钱粮,给他们回了好大一口血,这下不担心青黄不接的时节,无粮可食了。而“被联姻”的巴氏,也在源源不断出人出钱,大量巴人加入北伐军,随吴臣北上汉中,利用擅长山地作战的优势,与数倍于他们的关中兵打得难解难分。除了财政,在战略上,巴蜀也给黑夫带来了丰厚的回馈:蜀郡守常頞派兵占据葭萌,击石牛道;巴郡赵佗、吴臣率军出米仓道,配合南郡,三面夹击下,汉中已摇摇欲陷。这也是黑夫将春季攻势的重点放在汉中的原因。问完军政财政,黑夫喝了口水,问道:“常頞何时将公孙俊送来?”公孙俊,便是扶苏长子,被秦始皇送去邛都,胡亥派使者去,想要将其毒杀,但却被常頞保护。陆贾道:“常頞言,公孙年幼,受不得惊讶,不如等北伐军夺取咸阳,还于旧都后,再直接送过去……”他提醒黑夫道:“君侯,蜀地隘塞,南跨邛都,北阻石牛,西即氐羌,隔以剑山,穷险极峻,此独守之国也,常頞虽响应北伐军,但不论军政,都自成一派,不可不防啊。”黑夫冷笑:“怎么,常頞不老实?”陆贾摇头:“这倒不是,眼下北伐军渐渐占据优势,常頞是知晓形势的,但就是不让蜀郡出全力,他还是在为自己做打算啊。”黑夫颔首:“我知之,不过,巴蜀汉中本为一体,若三郡皆有,倒是绝佳的割据之地,但一旦失其一,这自守之势,便被破坏,无法长久,常頞是个聪明人,既已选择,不至于做糊涂事。”他顿了顿,复问道:“你在成都时,看公孙俊此人如何?”陆贾叹息道:“小小孺子,才十岁,但却被各种变故,彻底吓傻了,总冲着人笑,呆呆愣愣的,臣让人暗暗试探过,不似作伪。”“可悲啊。”黑夫长叹:“扶苏当初,就这样舍他而去?”“这不是我印象中,长公子会做的事。”黑夫总有种感觉,扶苏,不会就此沉寂……陆贾却不关心扶苏,拱手道:“君侯进入关中后,欲拥立公孙俊为新皇帝?”黑夫不置可否:“我否定胡亥,不承认他,等当真进入咸阳后,已诛伪帝,想要得到秦人认可,还需要一面旗帜。”或者说,傀儡!“按照你的说法,公孙俊,反倒是最合适的……常頞想必也乐见其成吧,那样他就有拥立之功了。”陆贾肃然:“敢问君侯,拥立公孙俊为帝,然后呢?”“欲行伊尹、周公之事乎?”……对陆贾的问题,黑夫却不置可否。“伊尹、周公,不是儒生极力推崇的么?”陆贾道:“身为儒士,陆贾自当极力推崇,但身为人臣,陆贾却不推荐君侯效仿此二人。”他再拜道:“请君侯让臣细说伊尹、周公的下场。”“世人皆言,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於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帝太甲,称太宗。”讲完伊尹故事的第一个版本后,陆贾却话音一转。“不过,除此之外,臣还听说过另一种说法。”“有人说,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黑夫听完,顿时乐了:“陆生,这不是法家之言么?怎么从你一儒生口中说出来了?所以你认为,后者为真,前者为伪?你是要否认《书》?”陆贾笑道:“孟子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轲虽然有许多话不中听,但此言,臣却深以为然。”,!“我信了你的鬼!”黑夫心中腹诽,他曾听张苍吐槽过这句话,尽信书不如无书,听上去,是泛指读书不要拘泥于书上或迷信书本,常被引用。但这其实是断章取义!孟子的原话明明是:“我对于《武成》这篇文章,信里面的二三句话就行了,至于其他?根本不值得相信!仁人无敌于天下,周武王以至仁伐至不仁的纣王,商卒倒戈,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武成》上,为何会说牧野之战血流漂杵呢?真是胡说八道!”这明显是只信自己主观看法,不信客观记载了。对自己的论点有利就信,不利就不信,甚至当没看见。呵,跟后世的论坛喷子好像没啥不同。但轮到讲另一个人故事时,陆贾又对古籍记载信之不疑了。“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周公制作礼乐,郊天地,望山川,师旅不设,刑格法悬,而四海之内,奉供来臻,越裳之君,重译来朝。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说到这陆贾一顿:“然此时,却有人在在成王面前,说周公有意篡位,不利于成王。成王将信将疑,周公为了避嫌,不得已逃到楚地。直到后来,成王翻阅库府中收藏的文书,发现在武王生病时周公愿意代死的祷辞,这才派人将周公迎回来……”“故伊尹放王,为太甲所杀。”“周公摄政,为成王所疑。”“臣遍观史籍,发现自古幼主继位,待其成年后,秉政之臣,纵然做了许多功绩,然不为其君所疑者,寥寥无几。除了伊尹、周公外,齐闵王疑孟尝君、秦昭襄王疑穰侯魏冉、始皇帝疑吕不韦,皆是如此。”虽然这三个人,自己就不干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无周公之亲,不得行周公之事,故为君侯计,伊尹、周公不可效仿也!”不推荐做伊尹、周公,那陆贾认为,黑夫该做什么呢?那个答案就在他口中,呼之欲出!但这儒生知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说话藏一半,竟点到为止,不再言语。等陆贾走后,黑夫无奈地笑了笑。“不止是为我计,也为你自己,还有所有北伐军功臣将士计罢?”……手下人的小心思,黑夫还不知道?自起兵至今,拐弯抹角劝进的人,可不止陆贾一个。从举兵的那一刻起,黑夫便走在一根独木桥上,两侧是万丈深渊,尸骨累累,猛兽潜藏其中……回头?那是不可能的。前方有人阻拦?就算是你最不想与之为敌的人,也不得不将其推下去!想要顺利走到对岸,光靠一个人是不行的,好在黑夫有南郡旧部,以及萧何、韩信、陆贾一众新招揽的能臣,可为佐助。但众人,并不是死的工具,而是有自我意识的人。是人,就会有欲望。有人想一展才干,不负平生所学。有人想壮大学派,在未来朝堂占据一席之地。有人想光宗耀祖,多得封赏田地。有人想宰执天下,亲自操刀,割一割天下的肉。有人想封侯拜将,衣锦还乡,成就青史留名……实现这些夙愿的前提,是北伐军赢得这场战争。于是,旧部、新臣,众人的无穷欲望,联结在一起,变成了黑夫身后那只有力的手,推动他向前迈步,加速跨过战争的深渊,朝胜利前进!对手下人的诉求,黑夫必须尊重,必须照顾,必须理解。这就是现实,丝毫幼稚不得,无视众人欲望者,必将为其所抛弃。哪怕黑夫,也不例外!一旦发现你无法满足其欲,说不准,那推手,就会变成黑手!但在谨慎满足众人欲望的同时,黑夫还得当心。因为这股力量,也会有意无意地,试图操纵黑夫,频频诱导,让黑夫往他们期望的方向走!越往后,背后的推力就越是猛烈,那时候,你或许已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带着他们前进呢,还是被迫匆匆往前,一旦停步,便被臣僚们推得踉踉跄跄?像个戴上桎梏的刑徒!他们一边推,嘴里还说着:“皆是为主君计,为主君子孙计……”对战争功臣们而言,黑夫爬得越高越好,最好一脚踹下始皇帝后人,自己坐天下,他们获得的报偿和利益,才能最大化,并得到保证!“可黑夫啊,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是谁,做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独处帐中,黑夫喃喃低语,自问自答。“记得啊。”走出帷幕,春日的暖阳照了过来,让黑夫眯起眼睛。“我要做秦始皇帝的……”“‘继业者’!”……ps:这是昨天的,咕咕咕。:()秦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