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雪晴嘴和下巴控制不住地颤,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叫出来一声“姐”。
何雨婷变了脸色:“你怎么了?头发怎么剪了?”
“不是我,”何雪晴紧紧拽着何雨婷的手,像暴雨夜里攀附大树的藤,“是家里,咱妈、咱妈出事儿了……”
何雨婷在已经西斜的太阳底下站了会儿,她一早赶车,早午两顿饭都是在车上吃的饼干,这会儿忽然从胃里泛起酸,呕吐感和眩晕感同时剧烈存在,何雨婷在脑内震耳的嗡鸣声里断断续续听妹妹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为了赚钱,杨春苗在种田之余去帮工打糠,负责往进口塞玉米秸。那个打糠机进口朝上,很高,杨春苗个子矮,得站在两个摞起来的塑料筐子上。
塑料筐子是镇上卖果子最常用的塑料筐,装土豆、苹果,也能当垫脚的东西踩,可毕竟不是石头一类实心的结实东西。
杨春苗踩的筐底裂了缝,身子一歪手跟着玉米秸绞进去,被一块儿干活的人七手八脚扯下来,没撑多久就生生疼晕了。
先送到镇上医院止血,又转院到县里,后来去市医院截肢,吊消炎针,回家养伤,前前后后算起来已经是大半个月的事。
长途电话贵,再加上何雨婷刚入学就找老师申请了勤工俭学岗,还做了两份家教,更不敢荒废来之不易的大学生涯,每天都挤得满满当当,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便算不上多,通话时间更不会长。
家里瞒她瞒得简单,就连藏不住话的何雪晴都没露馅。
直到现在才终于忍不住,找不到主心骨的慌乱、险些失去妈妈的后怕、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的失措,全部在何雨婷面前倾泻爆发。
“别哭。”
何雪晴哭得不停抽气,何雨婷眼睛通红,但没掉眼泪,她给何雪晴擦擦脸,说:“别哭了,你这两天在哪干的活,姐跟你去收拾。”
何雪晴在一家饭馆给人端菜刷碗,算起来干了两个整天,何雨婷领着她去找老板辞了工,在后厨一个夹道里收拾了何雪晴的东西,最后和老板讲了十几分钟,要来五十元工钱。
这和一开始说好的六十元一天差得远,但是何雪晴知道就算老板一分不给她也没办法,只能一声不吭跟在何雨婷后面。
走到能坐车的路边正好上一班车刚过去,下一趟还得一个多小时。两个人在路边坐下,何雨婷从书包里拿出塑料杯子,让何雪晴喝水。
长姐如母,这句话近几年在何雨婷和何雪晴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爸爸走后杨春苗忙于生计,何雨婷几乎接替了杨春苗在家里的角色,包括何雪晴的所有。
其实再早的时候,何雪晴也习惯听姐姐的话。两个人差了不到四岁,但何雨婷自小懂事,家里难得买娃哈哈的奶饮料,一板四瓶,两人一人一板,何雨婷会喝一瓶留三瓶,留下的悄悄放起来,等何雪晴什么时候不高兴了或者嘴馋了,再拿出来哄她。
“姐……”何雪晴喝完水,拧好瓶盖,即便忐忑还是和她说自己的想法,“咱家得有人赚钱,我身份证上的虚岁快十六了,听说市里有挺多厂子要我这么大的人。你好不容易考上学,三四年就能毕业,我学习不好,你天天教着拽着才勉强考上高中,再怎么学也考不了北京的大学,还不如早点出去干活。”
水泥路上落了些叶子,被疾驰而过的车卷起来又晃晃悠悠落回地上。
不知道在具体哪个时刻,秋天已经来了。
何雨婷眺着路面不断掀起的薄尘,沉默几秒,转回来摸摸何雪晴剪得只剩个揪的头发:“回家去别说这些,跟妈认个错,把作业写完,过了假期好好上学。”
“姐——”
“我也不会退学,”何雨婷说,“越是难,就越得好好上。”
何雪晴着急堆到嘴边的话卡住,一时没能出声。
“有钱人家的孩子不上学也有很多路能走,咱们要想往后翻身过上好日子,就只有上学这一条路。你现在不上了,去厂里一个月赚两千块钱,等下去十年,二十年,你还是在厂子里赚那些钱。就像咱妈拼了命使劲,也只能在地里靠力气赚钱,她没别的路,没得选。”
何雪晴听进去了,但她已经不是小孩,知道家里的情况,没办法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可咱家没钱,就算往后能好,眼前怎么办?”
“姐来想办法。”
何雨婷和妹妹这样说,回到家后也和妈妈这样说:“只要人在,什么都能扛过去。”-
元京墨是又过一天见到的何雨婷。
她听妈妈说了元京墨在家里反对让她退学的事,看见了元京墨认认真真写在纸上那些帮她的办法,所以专门来了一趟元京墨家。
到的时候不巧,林珍荣说元京墨和秦孝出去了,原本想顺便到药馆找元鹤儒问问她妈妈平日里要注意的地方,可元鹤儒也不在,说是出门了过两天才回来。何雨婷于是放下带来的新摘的丝瓜,先回了家。
元京墨被秦孝送回来的时候时间还早,下午三四点钟,正好秦孝有事到镇上,元京墨跟着一起来,弄完没再跟着去下溪,免得要不了俩小时还得再送他一趟。
出去上大学了,难得回来,元京墨想多陪陪爸妈,假期这几天一直在家吃晚饭,没在秦孝家住。
白天能见就行,而且,秦孝马上也要去新城了呢。
“笑什么。”
“啊?”元京墨回神眨眨眼,嘴角还弯着,“不和你说。”
秦孝跨坐在自行车上脚撑着地,从口袋摸出个小本给元京墨。
巴掌大的长方形,横着翻的薄薄一本,软封皮上印着《聊斋》,旁边还有个大写的【叁】。这两天元京墨每天从秦孝那儿得一本,不知道秦孝从哪弄来的,能看出是旧东西,但很干净,纸页都没缺。
昨天去李老头那里看的时候元京墨问了一句,李老头说不是他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