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东疆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陆氏子弟想必也是与有荣焉。
就在年轻藩王起身把他们送出书房的时候,陆丞禾突然停步转身,问道:“听说王爷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曾经作过‘雨打芭蕉一千声,坐看锦鲤一万尾’的诗词?”
徐凤年点头笑道:“确实如此。”
陆东疆心知不妙,只是不等副节度使大人出声阻拦,好似出囊之锥的陆丞禾便直截了当道:“王爷本意当是以此来贬低江南道名士韩嘉靖的假富贵,对吧?”
徐凤年仍是笑意不减,轻轻点头。
手捧锦盒的陆东疆已经干脆听天由命,而且其实内心深处,也期待着一桩“歪打正着”的美事。
陆丞禾直言不讳道:“可王爷此言,无异于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词堆砌而成的富贵诗,自然并非真富贵,可王爷的听潮湖锦鲤,梧桐院的千株芭蕉,与我之‘小斋翻书淡淡风,高楼悬灯溶溶月’,如何?”
徐凤年笑意更浓,“高下立判。其实当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对我狠狠骂了一通,说我比那姓韩的老家伙还不如,骤然富贵,连韩嘉靖那份装点门面的含蓄功夫都没有了。”
这下子陆丞禾哑口无言了。
他是真没想到年轻藩王会如此自揭其短,满肚子锦绣草稿顿时没了用处。
徐凤年笑问道:“你就是那位说出‘宁做青州鬼,不为北凉犬’的陆高标陆丞禾吧?你姐曾经在梧桐院跟我提起过你,说你才气太盛。”
陆东疆一旁圆场道:“王爷,这小子才气是有些,只是当不得‘盛’字。”
徐凤年笑而不语。
除了心满意足的陆东疆,一行年轻人再度毕恭毕敬作揖辞别。
陆丞清仍是走在最后,不知为何,这位无名小卒的四房子弟突然鬼使神差地转头望去,刚好看到年轻藩王笑望向自己,同时轻轻对他抛出一样小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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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丞清下意识伸手接住那枚印章模样的冰凉物件,握在手心后,一脸茫然。
年轻藩王朝他笑着眨了眨眼睛,便转身走入书房。
瞬间汗流浃背的陆丞清竭力保持镇静,继续缓缓前行。
稍稍松开手,低头望去。
果然是一枚羊脂白玉质地的小巧私章。
陆丞清手心握有的这枚,是一枚鉴赏印。
这类印章,用于钤盖书画文物之用,兴起于大奉王朝而鼎盛于春秋九国。
篆刻有“赝品”二字!
这一枚私章,绝对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鉴赏印,甚至极有可能在数百年以后,也无法被超越。
当世一幅幅价值连城的书画真迹,注定要被一代代数百年甚至千年传承下去的珍品,却都曾钤盖有这两个字。
陆丞清神情恍惚,失魂落魄。
他想不通为何年轻藩王会将这么意义重大的物件,随手抛给自己。
想不通为何不是赠给城府深沉的陆丞颂,不是锋芒毕露的陆丞禾,甚至不是陆氏家主陆东疆。
徐凤年坐回桌案后,笑了笑。
对于年轻人陆丞禾那点文人假清高的伎俩,只当是不太好笑的笑话看待。陆丞燕的确提及过这个堂弟,只不过不是什么才气太盛,而是郁气满腹如怨妇,牢骚太盛肝肠断。可见陆丞燕对陆丞禾毫无好感可言,但是对父亲陆东疆都能够不假颜色的陆丞燕,对默默无闻的堂兄陆丞清却十分看好,她当时很郑重其事地对徐凤年说过,她爷爷虽然一直不曾流露出对陆丞清的任何器重迹象,可却对她亲口说过两番评点,一是“满门榆木不堪用,一棵檀木人不知”,榆木是说陆氏上下皆是平庸之辈,那檀木则是说那四房子弟陆丞清,二是“有乱世刺史之才识,有太平尚书之器格”,作为青党领袖的上柱国陆费墀,对旁支子孙陆丞清的前程,显然充满期待。
那一盒六支小紫锥,其实是陆丞燕让人从梧桐院送来拒北城藩邸,本意当然不是让徐凤年转手送给陆东疆,纯粹是想为她的男人好歹留下点什么,便偷偷藏下了,这才没有被徐北枳收刮殆尽。
倒是那枚早已名动天下的鉴赏印,确实是徐凤年舍不得从清凉山流入中原。
但是送给陆丞清的话,没有什么不舍得,送给读书人,而不是送给背书人,徐凤年都舍得,一如当年向北凉寒士千金买诗文。
徐凤年也没有什么功利心,毕竟陆丞清暂时仍然只是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而已,哪怕北凉用他,也得打赢了第二场凉莽大战才行。
徐凤年独坐书房,闭目养神,没来由记起与王祭酒那场对弈后,喃喃自语。
屠龙,屠龙,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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