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娘一笑,“是啊,樱花是很美,不过,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也常常会记不得它们开花时候的样子。”
她脸上的笑意很快散去,“只有梦里才会有常开不败的樱花。”
“我听说樱树花期极短,从露出苞芽到花瓣落尽,最多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见得少了,自然也就不太记得住吧,”周濛附和道。
“半个月?”梅三娘摇头,“如果遇到大雨或大风,只怕半个月都留它们不住。”
她的神色渐渐转冷,“这些花都是你外祖母种在这里的,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正是初春,恰好它们都开着,她说很美,可我第一次见到这花,我就不喜欢。”
她抬起一只手,拂过伸到眼前的一条枝桠,“可是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后来……”她露出一丝凄苦的笑意,“后来她死了,我就明白了,这花和它的主人多像啊,那么美,却又美得这么短暂。”
她伸手指了指南边的一个小山坡,上面铺满了枯黄的野草,“那里,其实那边曾经也有一片樱树,后来,都被我砍了,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东西不详,我以为,如果不是满山都种着这短命的花,也许……她不会这么年轻就早早死去。”
周濛听出她声音里藏不住的哽咽,“师父……”
梅三娘推开她扶自己的手,神色变得肃然,却又透着几分空茫,“我本是湘西苗寨的孤儿,四岁时被你外祖母收养,她给我取名梅嬗,将我带到了这里。”
周濛点点头,这些她也是知道的,她记得“她”在路过湘西苗寨的时候,在深山里救了一个快要饿死的小女孩。
“她一直待我视如己出,我也把她当成我的亲阿娘,可我们的母女情分还是太短了,十年,只有短短的十年。她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而我那年十四,她都没来得及陪我及笄,”她声音发着颤,渐渐低了下去,“对于我来说,她死了,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就结束了。”
“所以,”她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所以这三十年我都不愿意回来,以前阿娘在的时候,我有多喜欢这里,她走以后,我就有多厌恶这里。我厌恶这些短命的樱花,更不愿意看到夜雪……如果不是她,阿娘怎么会走得那么痛苦……”
周濛静静听着,说到这里,她看到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极力在压抑愤怒的情绪。
她没有追问夜雪到底做了什么,于是默默搀起她的臂弯,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安慰道,“师父,继续往前走吧。”
又走了一会,她们就来到了峰顶的边缘,一处低矮的山坡下,杂草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在这荒草遍野的后山显得很不寻常。
这片空地的中央,两块石碑并排着,静静矗立在那里。
远远看去,石碑是黑色的,上面刻着字,后面是两方微微隆起的土包——
那是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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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方形制十分普通的墓地,四周松柏环绕,而且干净、整洁。
周濛驻足在几步之外,就不再向前走,梅三娘则独自走到墓碑前,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石碑光洁的表面。
“阿濛,这就是你外祖父母的墓。”
她的手从石碑的顶面缓缓划下,碑面上除了有些还未干透的露珠,竟一丝尘土也没有,干净得仿佛新的一样。
周濛不敢上前,虽然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两位外祖还能活到今天,但是在看到墓的这一瞬间,还是猛地感到一股悲痛升上心头。
两块碑上都刻了字,在碑的左半边刻着各自的生卒年月。
周濛不知道外祖母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她的记忆虽然庞杂,但在时序上非常混乱,所有事件的发生顺序都被打乱,她在船上的那十来天,闲来无事的时候曾经试图想把这些记忆按照时间梳理一遍,但发现自己对于那个年代了解得太少,梳理起来非常困难,没有获得什么成效。
但她记得外祖父宇文冲是在外祖母之前过世,现在看着这两行刻字才知道,原来在他走后的同一年,她就随他去了。
在碑的正中央,本该刻着两人名讳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光洁如镜的黑色石面,倒映着她和师父一站一蹲的两道身影。
梅三娘站起了身,缓缓将头上的风帽摘下,她指了指右边的那块墓碑,“虽然这两块碑都没有刻上名讳,但从生卒年月你应该能分辨出,右边的这块是你外祖母的,你的那些记忆……都来自于她。”
她顿了顿,见周濛顺着她的指示凝眉看了过去。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周濛问道。
梅三娘仍旧在身侧打量着她,她的眼睛很亮,很圆,打小就和“她”的眼睛一模一样,如今,她发现就连眼神,她也和“她”的越来越像。
自打她从漠北办事回来,就发现周濛比小时候安静多了,而这些日子,她甚至比那时候更静,话说得少,心事更重,她知道她是因为记忆逐渐恢复的缘故。
可“她”的那些记忆,实在非同寻常。“她”少时失去双亲,在最为情浓之时又失去了丈夫,一生多舛,了解得越多,只会让人越深地陷入痛苦,更何况,周濛还是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情感上将会感受到的绝望可想而知。
即使正经历着这样的变化,她在周濛的身上却很少见到焦躁、萎顿的情绪,以她这样小的年纪,能平静地承受这一切,确实让人惊叹。
她将目光从周濛脸上移开,深深叹了口气,她心里既不愿周濛变成如今这样,想让她继续天真烂漫地成长、平凡地嫁人,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还暗暗存着一份残忍的希冀,希望她能更像“她”一些,能去做那些连“她”都未能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