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将“天变不足惧”说得义正词严,但他的话,落到政事堂里的青砖地上,还没听个回音,曾布就在他身边淡淡地“呵”了一声。“曾枢相,你笑什么!”首宰章惇毫不犹豫地转过头,目光微有厉色,问曾布。曾布嘴角稍噙,和和气气地对章惇道:“子厚,老夫哪里笑了,老夫是诧异,元度(蔡卞的字)还不到天命之年,怎地忘性就这般大了。”“曾卿家有话直说。”赵煦盯着曾布道。曾布向赵煦道:“官家,蔡相既然提熙宁年间,臣也想起,正是在熙宁八年,轸宿边出现彗星,先帝立刻下旨避正殿,并听从宣仁太后的建言,削减常膳,以表示对上天的敬畏。”说到这里,曾布又带了浅浅的揶揄之意,去看蔡卞:“元度,你也不能,因为王文公是你岳父大人,就觉得,他的说法,比先帝所行,更有道理吧?”苏颂闻言,心中暗道,曾布你这老狐狸,杀人诛心的法子,用起来还是那么溜,三言两语间,蔡卞就被说成了抬自己岳父、抑官家生父。“曾枢相!”蔡卞对这位从前交往还凑合的同僚,露了怒容,也懒得委婉兜圈子,冷冷斥道,“你不就是对蔡承旨(蔡京)和令郎曾御史,开同文馆狱审讯宣仁太后的那些旧人,不满么?你不就是对开市易司,不满么?”不料曾布也干脆将和颜悦色一抹,针锋相对:“不错,老夫当然反对重开市易司,也从不在官家面前讳言这一点。就在腊月二十四那天,老夫的三子曾纡携眷去进香,还在惠明寺旁亲眼看到市易司的吏员逼疯了一位商肆妇人。此事,只怕上天,也看到了。”政事堂的三个执政,霎那间火药味十足,对面的赵煦只觉得脑袋又疼起来。坐在最边上的蔡京,及时地朝前倾了倾身子。赵煦对这个虽尚未位及宰相、但办事实在得力的臣子,还是瞩目的,遂开口道:“蔡承旨,你想说什么?”蔡京谦卑地起身,向赵煦道:“枢相所言之事,的确应令事易司提举,去查查。但既然苏公方才解说时,未提新政,想来这星变与事易司无关。但臣听了苏公一席话,实在惶恐至极。臣刚刚提议追贬谤讪朝政之人,又刚刚得了重作上清储祥宫碑文的差遣,星变就来了,臣愿为官家分忧,自请落职。”他此言一出,章惇蔡卞还在惊愕,曾布已意识到,这个令自己厌恶的准亲家,很懂“舍小顾大”的分寸。碑文可以不重写,二苏可以不继续南贬,宣仁太后可以暂缓追废,但事易司等新政不能因为与星变扯上关系而中断。赵煦没有立刻回应蔡京。他沉吟一阵,方道:“诸位卿家都是社稷之臣,勿要出于意气,彼此攻讦。曾枢相所言,倒是让朕有旧例可循。自明日起,朕每日,也削减晚膳,直至上元节。蔡承旨不必自贬,你还是朕的翰林承旨。同文馆那边,你与邢恕、曾纬他们,若一时没查出什么新证,给王珪定个案即可。旁的事,暂缓。”赵煦言罢,起身,准备结束这场不那么愉快、但不得不进行的议事。他忽地又瞧了一眼曾布,略带促狭道:“枢相,你和蔡承旨,这亲家,何时做成啊?”曾布恭谨回禀:“向太后亲自做媒,岂有不成之理?只等年后吉日,犬子亲迎蔡承旨的千金。”“唔,恭喜,”赵煦微笑,指指脸色铁青的蔡卞道,“珠玉在前,让你家四郎,跟着蔡相,学学怎么做个好女婿。”蔡卞面色越发不好看,品出天子显然将他推崇岳父王安石的话记住了。出了政事堂,苏颂看着几位权臣远去的背影,稍稍松了口气。他对将要到来的与曾布的密谈,更有把握了些。……午后,姚欢出门南行,依着约定,往抚顺坊找邵清。“苏公真厉害,不过三日,司天监和翰林天文院就有动静了。”姚欢一面接过邵清从贺咏处取来的东西,每张细看,一面与邵清说起晨间所闻。正是寒冬时节,姚欢却因疾步穿越好几个坊,走得一脑门细汗,颧骨处亦染了薄薄的红晕。邵清在案几这头瞧着,不由感慨,哪里再去寻这样叫人喜欢的侧影。想到后头月余,每日都能离她这般近,便是不逾礼矩,也如掉进蜜罐子一般。姚欢翻完了那些典妻状和几份账,倏地抬头,撞上对面这全新的柔情目光。姚欢知晓邵清本来话就不多,但这样被他定定看着的情形,从前于二人之间,何曾有过,未免略感不自在。她莞尔道:“你,看得我心里发毛,好像我有什么事诓了你、被你发现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