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了辰时,天光大亮,御膳所已忙碌起来。传菜中枢里,几个皂靴青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正麻利地将各种杯盘碗碟放入包裹着绫锦的箧筐中,然后顶在头上,快步下了台阶。“郝先生安康。”他们见了郝随,再是步履匆匆,亦要止步行礼。郝随道几声“去吧去吧”目送他们稳妥出门,方回头向着姚欢,略有些做作地介绍道:“这几个孩子,是去给官家送朝食的。哎,我们做奴婢的,得了官家的天恩,自是心疼官家。但愿那些个言官谏官的,别又揪着芝麻绿豆点大的事,吵个没完没了的,耽误官家辰时的早膳。”姚欢自从想起郝随是谁,心里头别扭归别扭,却也很快克制住自己,觉得不妨把他当作一个信息投喂器,长长自己的见识也好。遂也配合着露出讶异之色:“官家每日,原来是先临朝,再吃早食的呀?”郝随道:“官家自亲政以来,便是如此勤勉。用完朝食,还得去政事堂,相公们一个个的,多少国务军务要奏对。所幸,如今是章相公辅弼明君,章公最是……”郝随作为经常能与外朝重臣打交道的管事太监,去岁便与章惇搭上了线,平素在宫里掂着分寸给章惇唱赞歌已成了习惯。此刻他赞歌唱到一半,突然之间意识到姚欢乃章相公的政敌——曾布家收的义女,忙刹住了后头的话。姚欢心念了然,恰好目光瞥到郝随身后的一个场景,即刻装傻充楞地将话题岔向那里:“愚妇请教郝先生,彼处那几位小娘子,在烤何物?”郝随扭头一望,就坡下驴道:“老奴引姚娘子去看看。”姚欢跟着郝随走近,见两个穿着象牙色上襦、绛红色纱裙的小宫女,那白嫩如玉的手,正从硕大的瓷盆子里捻出什么东西往红柳枝上串去。完成一串,就递给柴禾堆前的另两位同伴。姚欢探身又往大瓷喷子里瞧去。这一瞧非同小可。只觉得满满一盆子眼珠子,盯着自己!骇意骤起,姚欢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往后连退数步。郝随掩了讥诮之色,伸手作势,虚虚地扶了一把姚欢,和声问道:“娘子,娘子莫非没见过羊眼睛?”那大瓷盆子里的,正是现摘出来的羊眼睛,眼球周围混着血色的脂肪和肌肉,居中那些黑色的瞳仁映着天光云影,又好像愣愣地瞪着姚欢。姚欢只觉得背后猛然间覆上层层凉意。她虽然不是素食主义者,平日里饬弄鱼虾鸡爪时并无心理阴影,但蓦地看到这么多眼珠子盯着自己,却是吓得够呛。她稳了稳神,平静下来后,倒是想起,上辈子在公司里,去北方出差回来的同事,绘声绘色地讲起草原地区有道名菜——孜然辣椒爆炒羊眼睛。百闻不如一见,一见有如看恐怖片。好吧,看来再是自诩吃货的人,也有练门。不知道后世那位在荒岛求生纪录片里自诩什么都敢吃的贝爷,面对一盘盯着自己的眼珠子时,能否看在流量的份上,保持镇定。姚欢垂下眼皮,不敢去看那盆东西,只勉力作了谦赧的口吻向郝随道:“教郝先生笑话了,民妇家里头是做小饭铺的,平日里至多也就能买些羊油做韭菜炊饼,故而对这用羊做的好菜,没什么见识。”御膳所,本是郝随的势力范围,官家赵煦与刘婕妤又对他分外满意。不想此番向太后以“宫中食馔须提倡节俭”为由,召来个市肆小铺的厨娘来教什么“五味鸡脚”好像暗示御膳所奢侈糜费一般。这女子又是与曾府攀扯不清的人,因而,郝随对姚欢从一开始就暗怀敌意。与梁师成、童贯等出身颇有些渊源的内侍不同,郝随的格局不高,此刻生发了猥琐促狭的心理,继续指着宫女们正在烤的一排排羊眼睛道:“常人以为,羊身上最好吃的,无非是羊脸肉、颈子肉、黄瓜条,其实这羊眼睛才是精华。姚娘子请看,这血淋淋地往火上一烤,是不是血味立时就变作了香味儿?老奴教你个诀窍,羊眼睛最好吃的,是眼眶子周围那一圈软筋和眼球里的汁水,你吃的时候呐,先把那圈软筋咬了,再唑着嘴皮子,往眼球上那么一吮,哎呀,琼浆玉液似的鲜汤,就往嘴里头喷……”郝随说得绘声绘色,一边说,一边分外享受姚欢那想避又避不了的难受样儿,正琢磨着再添点儿什么有趣的,御膳所门外却有人唱报:“张尚仪到!”郝随一怔,两片唾沫飞溅的厚嘴唇终于合上了。他转过身,迎上前几步,向尚仪局张氏作揖。郝随是个四品内侍,张尚仪是五品,但因知晓张尚仪的资历,郝随从不觉得自己可以官大一级去欺负张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