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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脏的高空弹跳(第1页)

这次暑期回家,只有七天的休整时间。S大的军训比较特殊,安排在大一学年结束之后,大二开学前的一个月,军训期间还开了个「小学期」,要求白天军训,晚上选择学习一门最感兴趣的跨专业通识课程。我妈把我这七天的假期安排得满满当当,把我像商场里的模特一样挂在橱窗上来回展示,是她的保留节目。作为N市三甲医院的药剂师,当然少不了拉我到医院转一圈。

药房姚主任把我拉到身边,掐了一把我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知道我不爱吃甜食,往我兜里塞了几颗话梅糖。她跟我妈是快三十年的同僚了,两个人的交情可以回溯到少女时代,从我妈单身到结婚,再到看着我长大的情分:“梨梨,怎么感觉你比去年清瘦了一圈,千万别因为爱美拼命减肥,阿姨瞧你气色有点不大好”。

“这孩子有多能吃你还不清楚,她前阵子参加全国舞蹈大赛,老师强制控体重呢。昨晚把我做的一桌菜和她奶奶包的几十个饺子都风卷残云了,估计是在S大吃不着什么好东西,饿坏了。关键这孩子光吃不胖,该吸收的营养还一点没落,浑身都是劲儿,她高中那会儿,保健科的罗主任就笑话我,简直是生了头小牛犊子。”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梨梨那时候七岁吧,上二年级,当时我们都还在J市地区医院上班,你临时被外派学习,就把她放到我家里来寄宿了一周。第一顿饭就把我们全家都吓着了,太能吃了!要不是知道你厨艺好,她在家伙食好得很,我都要怀疑她被饿了好几天。我儿子本来挑食,被梨梨带着食欲都改善了,真是了不得。”

我妈今天难得休假,不少老病号经过药房,她忙着打招呼,让我在大厅的圆柱边杵着等她。我靠在柱子上,百无聊赖,突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持续了四五秒,我腿一软,抵着柱子,差点摔倒,弱弱喊了一声:“妈,我头晕“。一旁的姚主任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摸了摸我额前细密的汗珠,脸色一肃:“霖苓,梨梨脸色发青,估计最近营养不良了,让她坐着缓一缓,待会你最好带她去查个血常规”。

当年怀我的时候我妈食欲大增,体重也跟着吹气球,孕前80多斤,到孕七月时已经近140斤,出现了严重的妊娠高血压,情况危急,医生建议她舍弃这一胎保命,但得知风险是以后可能再无法生育,她坚决地选择了保我。最后,我早产两个月,顺产,还有足足6斤8两,浑身皱巴巴,裹满红一块白一块的胎膜,中气十足哭声嘹亮,新生儿室的婴儿跟着我全都嗷嗷大哭,接生的护士啧啧称奇,说这孩子有意思,出生第一天就领导力十足呢。

我妈明显没把我的头晕当一回事,觉得姚主任小题大做。血常规很快出了结果,血小板、红细胞、白细胞都比正常值略低一点,看起来就是最近过度劳累,精力透支,诱发了轻度贫血的老毛病。姚主任看了好一会儿我的化验单,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只给我开了几盒东阿阿胶和益母草,让我带回学校好好补一补,离开医院的时候,还反复交代我要好好吃饭,规律作息,记得喝药。

从N市回S大没有直达车,动车站离市区很远,费时费力,返校我还是选择了坐大巴,虽然还是要同站换乘,但在家有老爹开车送我,S市出了汽车站就有直达学校的公交。因为天生五感敏锐,长途卧铺这样鱼龙混杂的密闭空间,声音和气味都会倍数放大,我只能把香水喷在头发上,再用头发盖在脸上,才能熬过长途车内的颠簸嘈杂。

说来也怪,我几乎没有体验过肠胃不适,这次回家的短短几天里,被全家老规矩海量投喂后,却出现了难以名状的消化不良,感觉原本弹性优越的胃袋,每次饭后就被紧箍咒束缚,动弹不得,莫名涌起一股的反酸和恶心。怕说出来大家觉得我大惊小怪,还是每餐都埋头默默吃很多,但进食后的身体,却失去了曾经的愉悦感。

一阵眩晕感突然袭来,觉得自己被抛进狂风大浪的汪洋之中,无规律地上下悬浮,哪怕把自己裹进头发里,试图用熟悉的气味抵御脑干的失灵,心脏还是被无形的大手猛地揪了起来,没忍住,胃液翻涌,一口吐了出来,赶紧从包里掏出纸巾兜住。怎么回事,难道是晕车了吗?不适感将我击倒在卧铺上,很快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十几个小时的漫长煎熬,大巴终于到站了。不同于N市湿润带草味的山城气息,S市是座发达的平原城市,也是繁忙的交通重镇,S大院墙外的国道上,每天都有无数辆大货车飞驰而过,干燥的空气中混合尘土和汽油的味道。偏安一隅的大学校园,娱乐项目稀缺,学术氛围浓厚,年轻不羁的灵魂在美丽的象牙塔中相遇,蠢蠢欲动。

校门口的公交站前,有个欣长挺拔的少年,目若朗星般神色分明,鼻若远山般高耸挺直,风仪自若,天质自然,在人群中气质一骑绝尘,我的脑中蹦出无数华丽的辞藻。身边缀着几个的女孩,装作在等车,实际上在偷偷看他,时而埋头羞涩,时而窃窃私语。远远看见我在驶来的公交车上,少年嘴角微微勾起温暖的弧度,忍不住朝我挥了挥手,等公交到站,他已经迫不及待守在下客门的位置。

这个男孩,英俊,聪颖,勤奋,理性,在我们互为舞伴的三百多天中,汗水和体温日复一日触碰交织,身体的距离缓步贴近,搭档的默契自然增长,懵懂少女和早熟少年之间,暧昧也在克制地踊动。但时机不对,大一这一年,我在极限修学分的路上奋力狂奔,他在拿遍各类奖学金的路上埋头前行,练舞之外,各自忙碌,我们都很享受这样的状态。平日里,我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到复杂的信息,有欣赏,有喜爱,有隐忍、有克制,但我们都默契地未曾逾越。

见我下车,一手接过我的行李箱,一手接过我的双肩包,潇洒往肩上一挎,见我亦步亦趋,少年突然停下脚步,空出来的右手一把搂住我的肩膀,这回好了,换我原地全身僵硬。趁我愣神的片刻,少年自然牵起我的手,轻轻一拽,把我紧紧搂进怀里。他俯下身来,贴在我耳边低语:“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都没意识到我有多么喜欢你。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你是我一个人的小梨花了~”。意料之外,我们竟然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在一起了。

被表白的瞬间,我整个人都懵了,好似在梨花漫天的春日,呼吸仿佛都已静止,身体轻轻被充满氢气,像气球一样漂浮了起来。转过神来,我虽羞红了脸,并没有挣脱他的怀抱,只把脸埋在他的胸膛,用力点了点头回应。心里的绚烂烟花,嘭一声炸向天空,绽放的声响震耳欲聋,云朵变成了七彩棉花糖,我的心脏,在云上高空弹跳。

懵懂了十八年的我,大家口中纯白高冷的“小梨花”,被温润如玉的偷心大盗,十九岁的美男子安月苼,从梨花树上亲手采摘了下来。从此以后,我既是家人疼爱的“梨梨”,也是朋友喜爱的“阿梨”,更是爱人怜惜的“小梨花”。

爱恋珍贵,生活现实,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波澜不惊的生活仍在继续。生活费捉襟见肘,反倒激发了我的斗志,在忙碌的学业之外,开始尝试各种兼职,S大BBS论坛上有个兼职群,混迹其中,可以找到五花八门的有趣工作,于是,S大最强兼职王诞生了,宿舍发传单、报亭卖杂志、球赛拉拉队、健身房带教、杂志彩妆模特、发型走秀模特,我在修学分的间隙里打各种零工赚外快,像个超速的陀螺,越来越瘦。

S大的英式教育理念,除了对英文水平的狂热追捧,还体现在一间宿舍里,学生必须全都是不同的专业,电脑随机摇人,这样通过四年的相处,大家都能交流和获取不同专业的知识。我是宿舍六位女孩中,唯一的外省人,唯一的独生女,唯一的学霸,方言不通,格格不入,关系始终无法融洽。只有我的专业课在下午和晚上,作息时间与舍友完全颠倒,睡眠严重受影响,甚至有点神经衰弱。

某个初冬的清晨,我们相约荷花池畔晨读,静静听我用标准的伦敦腔读完一篇莎士比亚原稿,安月苼侧脸凝视着我,忽然叹了口气,请教我英语的学习方法,我才知道他四级没考过,意识到对于我来说很轻松的语言学习,他却要付出数倍的努力,但不得法,很是沮丧。

“你为什么对国家奖学金如此执着?「海上学府」才是全校新生梦寐以求的啊”?他沉默不语,我便不再追问。

晚上排练完,他扯了扯我的衣角,指了与平日相反的方向,示意我陪他走一段。我跟在他身后,踱步到学校边缘的水库,他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暖手宝,并排坐了下来。开阔的水库半边环山,是学生夏日最爱的去处,此刻寒风萧瑟,水波如镜,黑夜吻着大地的心事。身旁的少年,波澜不惊,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父亲在他中学时过世,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哥哥,艰难求生,大哥高中毕业后放弃学业,赚钱养家,二哥选择了职中,节省开支。作为家里唯一中了基因彩票的老幺,两位哥哥清楚,只有他的人生,最有出头的可能,他们把希望,押注在最小的弟弟身上。靠国家助学金读完985,拿到国家一等奖学金,回老家省会考编还完助学贷款,娶官二代从政,这是安月苼被规划好的人生路径。

而我,毕业回家,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当个贤妻良母,如果我愿意,军队的文职也是可选项,家庭为我兜底,助我平安顺遂。我能够逃离的方式是考研出国,但安月苼办不到,他得回家,母亲是最大的牵绊,欠哥哥们的情他也必须还。我才恍然大悟,他从来不与我一起吃饭,不是不想,仅仅因为囊中羞涩。我在吃上从来舍得,总在炒菜窗口吃有锅气的明档,他为了省钱,总是错峰去低价的套餐窗口,所以我们在食堂很少遇上。

我们相依而坐,相视无言,我望见他眼里的一池粼粼,还未走近他的眼睛,灵魂便已至湖心。他的隐忍、克制,是明白我们的未来,注定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上天是不公平的,从呱呱坠地的瞬间,我们就走上了两条迥异的人生路,即便想要逃离,方向也南辕北辙,如果此刻牵手,未来难续,终将分离,痛疼难耐。不如没有身份,不如保持距离。

彼此知晓心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心照不宣保持着适度的理性。练习时眼里擦出火花,我们会在停止的下一秒马上转头,哪怕并肩而行时蹭到了对方的手指,也会立刻弹开,抑制想去牵住对方的冲动。我们身边都不乏走马灯似的追求者,他有围观打球热情送水的花痴少女,我有在女生宿舍下弹唱表白的热血少年,但我们都很默契:生人勿近。

还是寻常的一天,排练结束后,我们默契踱步至水库,深夜褪去了热闹的外衣,地上散落几个啤酒罐,昭示着先前恣意的狂欢。我们走到上次坐着的地方,心照不宣,一齐停下脚步。坐下之后,是冗长的沉默,晚风拂面,杂糅着奶油般甜美的桂花香气,安月苼一把将我搂进怀中,我一怔,浑身僵硬,他则摩挲着我肩膀,把头埋在我的长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沁梨,你知道我没有选择,我也告诫自己不配拥有爱情,可是你出现了,见你的第一眼,我的心就裂开了缝隙,你像颗小太阳,温暖了我。我有无数次想像现在这样拥抱你,可我没有勇气。下个月你就要启程「海上学府」了,一想到有四个多月无法见到你,我所有的理智都快要崩塌了。”

言毕,他不经意间,用手勾住我的脖颈,眼神直勾勾地穿透我的瞳孔,温柔地吻了上来,不经世事的两个人,僵硬而笨拙地回应彼此。我睁开眼,偷偷看他颤抖的睫毛,绯红的脸颊,是印象派的油画,如同夕阳在我的瞳孔里跑马。他的唇,柔软温热,宛若弦弓,拉满我的欢愉;他的呼吸,炙热喷涌,仿佛箭矢,射穿我的心肺。

哪怕世界崩塌成一座孤岛,我们也要慌张地拥抱,两个不安分的生命,终在温和之中,开出暴烈的花。

18年前的春日午后,我在庭院的漫天梨花雨中,用肉肉小手抓住的一片纯白花瓣,花语是永不分离的纯洁初恋;此刻的初秋深夜,我在黑暗的山水间,接纳一个爱意盈盈的吻,彼此人生的,第一个吻。

风轻咬着夏末的动脉,月亮酿出一杯梨花酒,敬青春,干了这杯月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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