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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非正常的边缘人(第1页)

什么样的病人会选择加入临床试验呢?多半是囊中羞涩的,无药可医的,垂死挣扎的,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那群人,比如我。

苟延残喘的我,还不清楚,这个未知副作用的药物,对大脑的实质性伤害,有多么的令人绝望,此时的我,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活下去,走出这窒息的白色围城。

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探在我的额头上,掌心温热,传来一股熟悉的久违的气息,像深谷中的潺潺溪流,清冽温吞,抚慰人心,努力睁开眼,面前是双小鹿一般灵动的眼睛,格外认真地凝视着我,满溢着思念和心疼,氤氲着淡淡的哀愁,瞳孔里倒映出我颓败的脸。手的主人,一身板正的军装,笔挺地坐在床前,摘掉了肩上的军衔,军帽平放在床头,剃着青葱又精神的小平头,发梢像刺猬一样硬挺,就跟他这个人一样,生机勃勃,刚正不阿。

是慕非,慕非终于来了,这个守护了我十九年的男孩,是我的哥哥,更是我的知己,和无法取代的精神寄托,从我记事起,几乎每一次的脆弱崩溃,背后都有他在默默守护,他是我逃亡时的城池堡垒。他没有在我倒下的第一时间赶到,我就知道他一定在远方为了我而奔波筹谋,我不由得笑了,伸出手反握住他,冰冷的指间在他炙热的掌心来回摩挲,泪却不自觉从眼角滴滴滚落。

“梨梨,对不起,我来晚了。接到霖苓姨的电话,我心急如焚,顾不得军令如山,临时请假难如登天,我只想第一时间飞来你身边,守着你。终于请好假的那天,我行李都打包好了,却得知书墨叔来上海给你买救命药了,我才知道,我另有重任,瑞金医院我有些人脉,这半个多月,我每天都在为你的特效药想办法,终于先凑到了半个月的量,听说你今天就要开始强烈化疗,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别担心,哥哥来了,有我在,会好起来的。”

我沉默不语,眼中含笑,只静静看着他,面前的这个男孩,不过二十出头,身形挺拔、气质冷峻,浓颜俊朗,一派不苟言笑的生人勿近,深邃的眼眸里,却有些不易察觉的忧郁。慕非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唯一称得上「剑眉星目」的男性,不自知的好看皮囊里,透出一身不怒自威的正气。特殊的家庭出身,造就了这个男孩复杂且矛盾的特质。

慕非的坎坷身世,知情者无不一声叹息。慕非的母亲慕晚滢,才情卓绝,与我的母亲樊霖苓,曾是远近闻名的大院双姝。慕晚滢的父亲是我姥爷最信任的政委,枪林弹雨一起打江山的两个老头,革命感情深似海。慕老爷子和太太伉俪情深,太太早逝后不愿再娶,只把慕晚滢这个唯一的宝贝闺女,捧在手心里宠爱着养大,呵护备至。

如果说我妈是气质内敛、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那慕晚滢,便是那个时代的异类,原本就长得明艳动人,加上常年恃宠而骄,更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乖张跋扈,天性奔放爱自由。十七岁的时候,慕晚滢玩心甚重,年迈的慕老爷子管不住她,有天夜里,终是被大院里芳心暗许的男孩,哄骗出门“参加舞会”,结果被五六个人关到废弃的旧楼里,轮番侵犯,等到隔日清晨被人从后山草丛里救下时,早已遍体鳞伤,精神涣散,神志不清。

慕晚滢光明的人生在这一夜被改写,慕老爷子震怒,但那个年代,人言可畏,为了保护女儿的名声,无法公开彻查,只能将女儿关在家里,由我母亲陪着,他发誓将军区大院掘地三尺,势必找出伤害女儿的罪犯,严惩不贷。直到有一天,慕晚滢突然发了疯,光天化日之下,从家中冲出,披头散发,鬼哭狼嚎,一个个揪出当晚伤害自己的男孩,对他们拳打脚踢,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此事才终于浮出水面。

慕晚滢被送往医院的当晚,几个男孩由父母陪同,都跪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挨了各自父亲一顿皮带后,痛哭流涕,磕头道歉。医生面色凝重地走过来,递给慕老爷子一张检查单,慕老爷子只瞥了一眼,顿时气得怒发冲冠,疾步而行,狠狠踹了几个男孩一脚,又不留余力地扇了巴掌,直把他们的脸揍得像猪头一样肿,男孩的父母在一旁,自知理亏,任由儿子挨揍,不敢动弹。

慕晚滢被杀千刀的禽兽们侵犯后,竟然怀孕了,但孩子没有生下来前,无法确认父亲到底是谁,母亲失心疯,这个不详的孽子,是弃还是留,慕老爷子一时间陷入两难。与医生沟通了一夜,思索再三,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慕老爷子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慕晚滢住进了产科,一边治疗,一边保胎,九个月后,一名健康的男婴呱呱坠地。

男婴手长脚长,头发茂密,双眼炯炯有神,哭声宏亮有劲,长得更是神似母亲,但慕晚滢生产后,异常抗拒,甚至不愿像正常的母亲一样把孩子搂在怀中,更别提哺育母乳,只能由我妈和保姆阿姨,拿着奶瓶喂奶粉。很快,慕晚滢被秘密送往了大洋彼岸,留下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取名慕非,由慕老爷子亲自抚养。待到慕非五岁多时,慕老爷子病重不治,临终前,他把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了国外的女儿,而这个孙子,则托孤给了我姥爷。

慕非住进姥爷家的那一年,我刚好出生。这个六岁的男孩,身份特殊,无父无母,无家可归,自幼懂事,感恩樊家的收留,他把小小的我当成了亲妹妹,发自内心地爱护,我也特别喜欢这个哥哥,总是跟屁虫般黏在他屁股后面。听我妈说,慕晚滢在国外住了很长时间的精神病院,康复出院后,嫁了个美国人,但没有再生孩子,也没有再回国,慕非对她而言,好像不存在,也许,这个孩子是把她钉在耻辱柱上的存在,她根本不愿意面对。

樊家是慕非的保护伞,姥爷虽然退了,但余威还在,可孩童的恶往往超乎想象,慕非一旦走出樊家的大门,日子就很难过,「野孩子」是他摘不掉的标签,被大院里的男孩们合伙欺负,拿石头砸他,边砸边骂难听的各种绰号,挨打成了家常便饭,回家时经常挂彩,鼻青脸肿,衣服也常破几个口子。姥爷只是摸摸他的头,给他消毒上药,再带他到后院,亲自教他搏击,我跟在旁边依葫芦画瓢,学得七零八落,逗得两人开怀大笑。

等到我再长大一点,即便还是大人口中的小萝卜头,我已经会挡在慕非身前,回击那些流言蜚语,回掷那些冰冷石块,姥爷虽然退了,但余威还在,大院里的孩子不敢怎么得罪我,基本就会四散开来,偶尔碰到一两个刺头,我会冲上去跟他们扭打在一块儿,最后还是慕非加入战局,一锤定音。长此以往,他的世界终于慢慢恢复了安宁。

慕老爷子只陪了他五年多,未知的「父亲」,是他悲惨身世的原罪,陌生的「母亲」,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载体,但父爱和母爱,却缺席了他全部的人生,他没有家,他曾经以为自己被老天关上了通往幸福的大门,他姓慕,但樊家,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和充分的爱。投桃报李,「凡事梨梨为先」,保护我的平安喜乐,成为慕非多年来坚守的人生信条。甚至,姥爷走的时候,慕非坚持要以长孙的身份扶灵,全家人都默许了。

“梨梨,治疗很难熬吧。”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你只在我面前掉过两次眼泪。第一次是我十二岁,你六岁的时候,我被大院里的几个男孩,拿石头砸破了头,小小的你,疯了一般冲上去,跟他们扭打成一团,骂走打走了那些欺负我的人,然后你流着泪,摸着我的伤口,说以后你罩着我,谁敢欺负慕非哥哥,你就跟谁拼命。第二次是你表演时从舞台上意外摔下,我背着你去医务室,才看到你红肿的脚踝和血肉模糊的脚趾,医生上药时你一声不吭,却因为坠台失误,偷偷靠在我肩上哭了很久。”

“今天是第三次,你醒过来一见到我,笑着笑着就流泪了。我刚到的时候天还没亮,病房里灯光昏暗,看着你垮掉的样子,我真的难以置信,你是大院子里最活泼,最好动,最爱笑的女孩,你可是能跑马拉松的省二级运动员,每天练舞几个小时都不带喘的小牛犊子,可不到一个月,已经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可我又转念一想,如果不是你,换成别人,病得这么重,根本不可能挺到这一刻,等到我把救命药送来。”

“慕非哥,我真的不甘心,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是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才要这样惩罚我?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要在我离实现梦想,获得自由只差一步的时候,重病倒下?我坚持运动了这么多年,几乎就不怎么生病的,我可是大院里身体最好的孩子啊!为什么我会得白血病?如果老天爷非要让一个人倒霉,为什么那个人是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梨梨,千万不要这么想,不要像我小时候一样,钻牛角尖,你很好,你没有什么错。我们其实都一样,被生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尊重我们的意愿,对不对?没人问过我们想不想降生到这个世界,想要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人生,我们没有任何选择权。我在十八岁以前,无时不刻都在想,为什么要把肮脏的我生下来,为什么又抛弃我远走高飞,留我一个人,被众人唾弃、嘲笑、欺辱,为什么只有我,成为那个非正常的「边缘人」?”

“我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我陪伴姥爷走完人生最后几年,之后我有樊家的庇护,有樊姥爷、书墨叔和霖苓姨的疼爱,樊家的长辈,待我如亲生,对我和对你,都是一样的平等和尊重。霖苓姨抱你回家的那天,把襁褓中的你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把你搂在怀中,一动不敢动,你那么小,像个热乎乎、软绵绵的小棉花团子,冲我甜甜地笑,我的心都要化了,从此我的人生有了新的羁绊,那一刻我就发誓,这辈子都要守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

“结果,这个小小的人儿,长成了坚强,勇敢,倔强的女孩,永远无条件地爱我,无条件地相信我,永远坚定地挡在我身前,为我出头。梨梨,你是我的守护神,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如果说安月苼,是点亮我生存希望的星星之火,那慕非,便是照亮我生存之路的燎原之火。

哪怕确诊那天,被判了死刑,生命只剩七天的宣判,我都不曾畏惧,不曾退缩。是什么让我动摇了呢?

也许,是一山更有一山高,永无止境的极限疼痛吧;

也许,是一袋更比一袋毒,摧毁□□的化疗药物吧;

也许,是无法接受从巅峰跌落谷底,再难以爬回山顶的现实吧……

护士长推着配药车走进病房,我才发现换了地方,转移到了L型回廊,靠近病区大门的单人间,应该就是入院那天看到的,苦瓜脸老太太住的那间。环顾四周,单间的确是VIP待遇,宽敞明亮通透,有独立的卫生间,给家属安排了陪护沙发,配备了新的微波炉和烧水壶,还有台大一点的电视挂在墙上,甚至给了遥控器,可以换台和调节音量。

“1号床,叫什么名字?”

“成沁梨。”

“强烈化疗开始了哈,这是今天的第一包化疗药,超大剂量柔红霉素,是常规剂量的60倍,这袋药配方复杂,毒性极大,腐蚀性很强,家属,绝对不允许自行调速,要严格遵循输液泵的滴速控制,如遇漏液,绝对不允许用手触碰,或者自己拿纸巾去擦,会中毒,请第一时间呼叫护士处理。”

“护士,真像你说的这么毒,直接挂进梨梨的血管里,她怎么能受得了?”

“家属,没办法,强烈化疗本来就是杀敌一百自损三千的无奈选择,不到性命攸关无计可施的时候,谁愿意把毒药往自己身体里挂?我从医这么久,还没有哪个病人输过60倍剂量的柔红霉素,患者,你要加油啊!”

抬头望向输液支架上,那包粉嫩的,艳丽的,摄人心魄又容量惊人的巨无霸化疗药,深吸一口气,来吧命运,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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