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柳重明收起一脸戏谑,看着他无声翕动口唇,问:“是不想说,还是说不出来?”“说不出来……”“那你再跟我念一句——不是我主动爬上世子爷的床。”这一次,回答柳重明的,仍然是无声。曲沉舟比谁都意识到这问题所在,这也曾经是他长久的迷茫之处——不是和是之间,必然有一个是正确的,可他哪个也说不出来。他从前也曾试着用这样的方法,去寻找未知中会发生的真实,却从来都一无所获。人人都道他言无不中,可他自己知道,没有谁都真正洞悉尚未发生的一切,包括他自己。柳重明向他探过身来,影子压在身上,重逾千金,令他无法躲闪。“沉舟,你之前说,你只能说真话,是吗?”“是。”这句肯定的回答轻易地出口。“但我认为不是这样,”柳重明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丢在桌上:“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说过,一旦对丹琅究其根本,江行之总是跑不了的。可惜,你失算了。”曲沉舟愕然,飞快扫了一眼,诧异问道:“是凌河?”之前的一切都如他所料,齐王风头正盛,而江行之又因丹琅而牵扯进了齐王和怀王的乱局,必然不会被齐王保下。可他没有料到的是,江行之一案居然由大理寺的凌河接手。满朝上下,除凌河之外,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愿意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为江行之洗脱罪名。就是,洗、脱、罪、名。即便是曹侍郎受了暗示将人送给柳重明,即便是丹琅当真偷了那本账簿,断了丹琅中间这道重要的人证,落在江行之身上的罪名便可大可小。唯一的区别便在于这案子是由谁来审。凌河在大理寺刑科素来以严谨细致闻名,又兼铁面无私,有罪的跑不了,无罪的也不会轻易入刑。这案子只有落到凌河手里,才是江行之的生门。可是……这机会微乎其微,若照正常来说,根本不可能。仿佛看出曲沉舟的诧异和不解,柳重明示意他往后看。“照理说,江行之这事该是先送去刑部,但太后老人家开了口,说宁王荒唐,怀王受了委屈,江行之又是齐王长史,此事干系重大,务必查清,皇上就亲口指了凌河接手。”“太后……”曲沉舟看着那几个刺目的字,有些脱力地向后靠去,喃喃低语:“有人……为了江行之,求太后出面……”“这是稍后再谈的第二桩事,”柳重明向他勾勾手指,提醒道:“你失算了。现在案子还没审完,但凌河那边的动静,听说是人证物证都不足,江行之怕是很快就被解除禁足了呢。”“没有收监?”“没有。这么看,江行之身后的人倒当真是护着他。”曲沉舟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纸,像是看不懂上面的字一样——失算了,他居然失算了,这是两辈子从未遇到过的事。可更让他震惊的是,他居然说出了与事实相反的话,难道过去他一直都错了吗?这不可能!一只手轻轻压在他头顶,而后慢慢向下,盖住他满是茫然慌乱的眼睛。“沉舟,冷静下来,听我说。”柳重明的声音平静而坚定,直到手心下不安的眉睫停止颤动,才轻声说:“只说真话是没错的,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真……”曲沉舟思考顷刻后,回答:“真就是……真实……”“未必是这样。我认为,这个‘真’是由你的内心来判断的,”柳重明松手,让他睁开眼睛:“沉舟,你心中笃定的事,就是真。”这话如醍醐灌顶一般,令他过去几十年蒙在面前的迷雾散开。只有他心中毫不怀疑的……才是真。也难怪他无法判断他所不知道的那些事,究竟真相如何,无论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如果……如果我对卦言也心生怀疑,”他喃喃问道:“是不是就不再会卜卦了?”柳重明的手落在他心口上:“你会怀疑你的卦言吗?你骗得了自己的心吗?”曲沉舟忽然捂着头闷笑起来——果然,他骗不了自己,不光是无法怀疑自己的卦言,甚至发现了另一件大笑话。他曾经以为自己一生坎坷,都是因为这双不该存在的眼睛,甚至曾想过刺瞎自己,一了百了。可就在刚刚以为自己可能无法卜卦的时候,他竟有无限的惶恐。这与生俱来的力量,是他最好的安身立命之所,若是没有了这份力量,他有什么资格站在重明身后?“谢谢。”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与自己握手言和。才知老天对自己并不薄,每一生一世,都送给他这样的一个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人,为他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