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近日便总觉梦将醒的少年,恍惚间对自己长久来的想法,忽然生出了莫大怀疑。“郎君,您怎么了?”回居院的路上,小厮忍不住轻声问。少年声音低低,似同自语:“我在想……若日后没了阿衡,我究竟是否能撑得起长公主府,又是否能护得住殿下……”他以往沉浸在自己这一方小小院落中,自认寻到了内心真正的安宁,可如今忽然想来——这份安宁终究是长公主府所给予的,可他是否有能力能护得长公主府安宁?阿衡方才说,或有人暗中欲对长公主殿下不利……他能做些什么吗?甚至退一万步讲,若有朝一日果真有变故来临,他是否有能力自保?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他以往,似乎当真活得太过天真了。又因幼时所历,尤为渴望安稳,加之有殿下的包容,以至于从来不愿去想那些不安稳的可能。阿衡以往常说,想让他多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是否正是窥见了他内心的逃避与自封?近来便一直在自省却总无答案的少年,此时驻足,视线越过彩檐飞阁,第一次试着认真地看向了高墙外的方向。次日早朝后,太子回了东宫,头一句话便是问宫人:“吉二娘子可来为嘉仪授课了?”“回殿下,自是一早便来了的。”太子闻言便来了兴致,含笑道:“走,瞧瞧去。”东宫里为嘉仪郡主单独设有读书习字的书堂在。今日天色明媚,那宽敞的书房内此时大开着窗,暖融融金灿灿的日光将书房染得愈发明亮。“殿……”宫人正要行礼之际,却被太子抬手示意噤声。太子放缓脚步来到窗下,看向书房内那一站一立的二人。嘉仪郡主执笔,刚写完一篇大字。立在她身侧的衡玉微微弯身瞧了瞧,指点了几处,嘉仪郡主一副认真受教的模样。指点罢,那显是站了许久的少女伸了伸手臂,打着呵欠舒展了个懒腰。小郡主见状,便也跟着展开手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静谧中只有墨香的书房内,师生二人伸懒腰的模样透着别样的可爱。太子眼中现出一丝笑意。“也写了大半时辰了,咱们歇一歇吧。”衡玉刚发了话,嘉仪郡主便立即起身,从一旁的书案上抱了一摞书来,到衡玉跟前:“老师,您说过我不必再习这些女德之流的书籍,那这些书要如何处置呢?”“郡主想如何处置?”嘉仪郡主想了想,而后试探地问:“既然无用……不如烧了吧?”她看这些东西不顺眼很久了!尤其是从那些少傅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烧书啊……”衡玉想了想,摇头:“不可取。”嘉仪郡主眨眨眼睛:“可糟粕不该烧吗?”“糟粕该烧,当烧成灰烬才好。”衡玉定声道:“可先人写下这些传世之作时,亦不乏诸多思量,糟粕固存,又因为有心之人所用,便渐成了加于女子之身的镣铐。但若先入为主,全然否定其存在的意义,便失了做学问的初心。态度若不能客观端正,往后便易走了歪路,丢了看待全局的眼光。”“且糟粕也非全无用处,根除糟粕的法子,往往就藏在糟粕之中。”衡玉看着目露疑惑的女孩子,缓声道:“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烧书简单,可真正的糟粕却是深藏人心,非是将书一烧,便可就此掩耳盗铃,万事安然。”“我只问郡主一句,是单想烧了自己怀中的这些书呢,还是想烧尽世人心中的镣铐?”衡玉最后问。嘉仪郡主怔怔,看向自己怀里抱着的书,手指渐渐收紧。片刻后,小小的女孩子抬起头来,声音不高却极坚定:“老师,嘉仪想选后者。”衡玉笑问:“为何?”“因为嘉仪不想掩耳盗铃,自蒙双眼。书烧便烧了,只是一时痛快,却非长久清静。”衡玉:“这长久的清静,必需长久的时间,倾注常人难以想象的心力,去走一段暂时看不到尽头的路,这条路不单坎坷,或还会有猛兽相阻,泥泞污水染身——你可怕吗?”“好像是怪吓人的……”嘉仪郡主皱了皱鼻子,思索片刻后,却忽地绽开笑意:“试试呗,反正有老师在呢,老师都不怕,那嘉仪也不怕!”说来,老师一直在走的,好像……正是这条路。衡玉也露出笑意,轻轻抚了抚女孩子的头:“好,那就一起试试吧。”窗外,太子将视线收回,放缓脚步折了回去。“殿下,您不进去瞧瞧吗?”内监跟着自家殿下出了书堂,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