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辈子都不曾带人来过这里,也没想过带谁来这里,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没有多想,便将她带了来。沈宜秋随口问道:“殿下怎么发现这宝地的?”尉迟越沉默了好一会儿,沈宜秋几乎怀疑是不是睡过去了,转过脸一看,却对上男人沉沉的目光,他的双眼不复平日的清明,仿佛笼着层雾,让人想起阴冷潮湿的黄昏。他忽然启唇,嗓音微微涩然:“是孤十二岁那年冬日……”说完这一句,他又沉默下来,仿佛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方道:“孤从十一岁开始上朝听政,没有朝会时便听讼,听了一年,太傅便让孤掌刑狱。”他解释道:“死刑经由大理寺断案,刑部审批后,尚需三次复奏,才能处以极刑,那年起阿耶不复理政,这复核的差使便落到了孤身上。”“孤第一次签发斩刑,便是十二岁的时候。人犯是个恶贯满盈、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在江淮一带犯了无数血案,罪证确凿,孤翻来覆去,将刑部与大理寺的案卷看了不知多少遍,这才签了字。“行刑那日,太傅带着孤去观刑,那人犯蓬头垢面,一脸血痂,跪在闹市中,刽子手提起刀,那人犯忽然抬起眼看向孤,连声大叫‘冤枉’,孤心中大骇,忙问太傅,孤是不是断错了,可未等太傅回答,那刀已经斩了下去……”尉迟越不觉觑了觑眼:“孤不敢看,忍不住转过头去,太傅将孤的脸扳正,道‘这是殿下核准斩杀的人,殿下须得正眼看着。殿下肩头担着千千万万的性命,眼前不过一条性命都不敢看,日后如何为那千千万万条性命负责?’“孤便只好睁大眼睛,盯着那颗滚落的人头,那人犯圆睁的眼睛瞪视着苍天,孤心里着慌,拼命回想那些案卷上的罪证,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急得差点哭出来……回到宫中,孤立即将那案卷翻找出来再三确认,那人犯铁证如山,孤并未断错。“可一到夜里,孤一阖上眼,便会看见那人的眼睛,听见他声嘶力竭喊冤的声音,吓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孤不敢叫太傅和母后知晓,生怕他们觉得孤优柔寡断,懦弱无能。后来母后见孤神思恍惚,日渐消瘦,大约是看出了端倪,便带孤来骊山散心,孤一个人骑着马跑到山上玩,便发现了这片世外桃源,孤在这里躺了半日,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回去便好起来了。这是我的福地。”他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两位兄长得疫症去了,这太子决计轮不到我。刚到甘露殿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心中总是很惶恐,生怕自己难当大任。他们都说孤勤政,说孤贤明,其实孤只是胆小,生怕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里。”他垂下眼帘,嘴角一扬:“若非造化弄人,孤眼下说不定比五郎还混账胡闹。”他素来沉默寡言,从未说过这么一大篇话,这些事更是埋在心底,从未与人说过,方才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按说他与何婉蕙更熟稔亲近,可这些话他断断不会与表妹说,这地方也断断不会带表妹来。连尉迟越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与沈宜秋说这些,说完才有些不好意思。沈宜秋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认识的尉迟越一直是那副不可一世,刀枪不入的模样,却忘了他开始学着理政监国时,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他当然会有迷茫的时候,会有害怕的时候。皇后与太傅不遗余力地教导他,将他培养成合格的储君,这本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的事。可在他惶惧迷茫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只能在这深山中寻一片静谧的桃源,自己疗伤。沈宜秋微微动容,待他说完,方才看着他的眼睛道:“殿下不必这样逼迫自己,偶尔胡闹一下也未尝不可。”尉迟越一怔,不想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沈皇后竟会劝他胡闹,他只觉肩上一轻,蓦地一笑:“既然太子妃这么说,孤只好从善如流了。”话音甫落,他忽然一翻身,便将沈宜秋压在身下:“孤要胡闹了。”沈宜秋目瞪口呆,这太子的脸色怎么比山里的天气还瞬息万变,方才还闷闷不乐,眨眼之间就变得涎皮赖脸,她的泪意生生被他这一出憋了回去。没等她回过神,太子的吻已经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脸上、颈上。沈宜秋脖颈敏感,很怕痒,不觉躲闪,声音里已带了恼意:“殿下!”虽是在寂无人烟的深山中,可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等狎昵之事,简直已经不能算作“胡闹”范畴。尉迟越却道:“小可奉太子妃娘娘之命胡闹,定要闹到娘娘满意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