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的初雪,他只能独赏了。状元十二月廿二是进士科举放榜的日子。晓色初分之际,长安城中已是车马喧嚣,士庶争相前往礼部贡院观看发榜,尤其是当科举子,更是坊门一开便迫不及待地赶往贡院。白屋之士、贫贱之子,都指望着一举擢第,登为龙门,当真是朝为匹夫,暮为卿相。城中高门华族,便是没有子弟应举,也都遣了僮仆前去打探消息。宁十一郎亦不能免俗,早早便派了僮仆前去探榜。按惯例,红榜张贴在礼部贡院南院东墙,宁十一的书僮到得贡院南院时,东墙外已里三层外三层围起了人墙,连水都泼不进,哪里挤得进去。宁十一特地选了个目力过人的高个僮仆,奈何英雄所见略同,各家都选高个的,撞在一块儿,便没了优势。宁家书僮只能干着急,耳边人声鼎沸,黜榜的举子或黯然低泣,或如痴如颠,狂笑不止的有之,破口大骂的亦有之,更有人激愤之下试图冲进棘栅中撕榜,被披甲执锐的守卫拿住。而擢第者则意气风发、气定神闲,俨然一派俊彦国士的气度。宁家书僮依稀听见人群中不时有人议论“宁彦昭”、“宁十一郎”,心怦怦直跳,忙拉住身边一白衣士子问道:“榜上可有姓宁的郎君?”那人与他挤作一堆,自然也不曾看见榜纸,不耐烦道:“我哪里知道。”一连问了几人,都道不知,书僮只得耐着性子一寸寸往前挪。好不容易前面的人看够了离去,半晌之后,总算挤进了几步。宁家书僮使劲踮起脚,从人墙的空隙中张了一眼,只见墙上张贴着大榜纸,榜头竖黏黄纸四张,粘成长幅,“礼部贡院”四个淡墨大字依稀可辨。书僮也知道自家公子的处境,不去看榜首,却从榜末开始一个个往前看,看到中间仍旧未曾看见自家公子的名姓,正疑惑间,忽听前面一人道:“万万没想到,状头竟是宁十一……”书僮以为自己听岔了,将信将疑地往榜首看去,魁首赫然是“宁彦昭”三个字,他呆了半晌,揉了揉眼睛,蓦地如梦初醒,转头便往人群外面钻。宁彦昭正在书房中作画,前去看榜的书僮忽然一阵风般地卷进来。宁十一微微蹙了蹙眉。那书僮却是什么也顾不上了,抬袖揩揩脸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小郎君……贺……贺喜小郎君……高……高中状……状元!”宁彦昭一怔,手中的笔一顿,一团墨迹在纸上洇开。书僮一瞥,不禁有些惋惜,好好一幅山石菖蒲,毁在最后一笔上。宁十一却不以为意,将笔一撂,站起身,提起袍摆,一贯淡然的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喜色:“我去禀告祖父!”承恩殿中,太子和太子妃正相对而坐用早膳。尉迟越手执鎏金银箸,将一枚樱桃毕罗夹到沈宜秋盘中,沈宜秋欠身道谢,小口小口地吃了,却有些心不在焉。尉迟越目光微动,她心神不宁已有几日,方才在校场学骑马时也不能全神贯注,虽极力掩饰,但太子今非昔比,哪里看不出来她在担心什么。他的妻子记挂别的男子,他心中苦涩,却又不足为外人道,毕竟沈宜秋并不知道上辈子的事,这一世就是他拆散了她和宁十一的姻缘。尉迟越顿时也觉食不甘味,放下银箸,望着沈宜秋小口啜饮酪浆。沈宜秋回过神来:“殿下不再用些菓子么?”尉迟越摇摇头:“孤已饱了,你再多用些。”沈宜秋道:“妾也饱了。”便即命宫人撤了食案,换上茶床。尉迟越往帘外看了一眼,这几日气候晴暖,连日未雪,屋瓦的残雪半消半融,滴滴答答地从檐头往下落。尉迟越低头抿了一口茶汤,状似不经意地道:“孤忽然想起来,今日是进士科放榜的日子。”沈宜秋不想他会提起这个话头,一时无言以对,只点点头:“日子过得真快。”尉迟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往下说,便是他不说,宁十一拔得头筹的消息不出半日便会传遍长安城,自然也会传到承恩殿来,她自然会知晓。他站起身道:“孤今日要去一趟蓬莱宫,晚膳不必等我。”沈宜秋站起身将他送至殿外,从内侍手中接过狐裘替他披上,细心地将带子束好,正要松开手,双手忽然被捉住。尉迟越不觉用上了点力道,沈宜秋吃痛,眉头微蹙,抬起眼看他:“殿下?”太子低头对上她青白分明的眼眸,心中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便即收回手,转身匆匆下了台阶。晌午,宁彦昭进士科夺魁的消息便传到了承恩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