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最终还是背过身,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陈藩!”听到喊声,陈藩倏地回头,抬脚就要往回奔。却见到贺春景穿着那件破旧的,袖子短了一截的藏青色棉袄,拉下狗毛脖套朝他极为灿烂的一笑。“等我卖了房子,晚上去吃羊肉砂锅,你一锅,我一锅!”贺春景夸张地挥手。“好,这次你请!”陈藩脑子里紧绷的弦放松下来,不自觉也带了笑意。“那必须的!”贺春景一头一脸都是白雪,站在路口和他拜拜。陈藩转身离去。贺春景目送着陈藩的身影越走越远,眼前的视线逐渐被漫天鹅毛大雪占据。他把有些扎人的狗毛小脖套重新拉上来,遮住垮下去的嘴角。“祝我顺利。”他低声说。贺春景父母留下的房子离工厂不远,在穆昆河的东岸,坐公交在厂医院站下车,再走上七八分钟就到。手机被冻掉了一个电,贺春景脚下踩着自己走了十几年的小路,感到身边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在这短暂的七八分钟里,贺春景近乡情怯,愈发不安起来。进了大院左拐,第一幢楼,倒数第二个单元门。掀开厚厚的棉门帘,坏了好些年的感应灯不知什么时候被修过,唰地点亮了回家的路。“嗵、嗵、嗵。”贺春景站在二楼的防盗门跟前犹豫了几秒,抬手重重敲上去。“谁啊?”门内响起女人的声音。贺春景张张嘴,想要应答,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话。在门里人又问了两遍之后,他终于重新驯服了自己的声带——“是我,舅妈。”贺春景曾经想过再度会面的情景会很尴尬,但当他真正地来到这个场景里面,成为其中的一位主角之后,他简直有一种夺路而逃的冲动。这里是他的家,他就像石洞中的熊、水波里的鱼,他本该是这环境中再自然不过的一份子。然而此刻他像是一个偶然闯入他人日常生活的,再标准不过的意外来客,以拘谨的姿态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这沙发还是他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家具市场选回来的。抬头环顾四周,这一个小小的,不足六十平的空间里,已没有任何一丁点他儿时生活过的痕迹。舅妈蔡玲正如临大敌地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在她身旁,舅舅曹东亮默不作声点燃一支烟,沙发旁边站着的是曹茁茁,一家人严阵以待,三张脸上凑不齐半分喜色。“过年好,”贺春景有些艰难的开口,“我刚才看,家里好像有点变样了,我的……我以前的东西……”贺春景下意识地感觉事有蹊跷,蔡玲平时对待他虽然苛刻,但很少表露出如此明显的紧张情绪。按照以往的套路来讲,蔡玲见到他的神色要比这自然多了,顶多就是在变着花儿的跟他要钱时挤出满脸假笑,目的若是没有达到,就再泼妇似的瞪着眼睛耍狠。可是眼下这样子,就好像害怕他发现什么秘密。“我以前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贺春景试探性地问。难道是爸妈留下的某件重要的物件被变卖了,或是损坏了?“啊……对,你不是出去住了吗,放着也是占地方,我们就给收拾起来了。”蔡玲瞄了一眼丈夫,紧接着又怕贺春景责怪似的立刻补充,“没扔啊,我们可什么都没扔,都放在茁茁床底下了。”那就奇怪了。贺春景感到有些口感舌燥,但没人会为他倒水,就像没人在乎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你这次回来是拿东西的吗?”蔡玲打发曹茁茁去跑腿,“去给他东西拿出来,快去。”
“哦。”曹茁茁脸色也不好看,飞快跑回了他的小次卧。“其实我回来是有件事想跟你们说,舅舅,舅妈。”寒暄和客套都已经没有必要,贺春景索性切入正题。他手心汗津津的,攥着拳头搁在自己膝盖上。他不知道人死后是否会有魂灵在天上看,但他侥幸地想,爸爸妈妈,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原谅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原谅我离开这座小城。与其这样煎熬,我宁愿它化作我的养分,支撑我走向更宽广的世界。“这栋房子属于我的那一半产权,我不要了。”贺春景声音有些颤抖。曹东亮与蔡玲却并没有做出他意料之中的,或是惊,或是喜的反应。甚至曹东亮歪着嘴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来,还伸手在茶几上掸了掸烟灰。蔡玲望着贺春景的目光有些复杂。“然后呢?”蔡玲问。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攫住了贺春景的心脏。“我放弃房屋所有权,签合同、做公证,随便你们怎么处理。我把父母留给我的这一半低价卖给你们,具体低到什么程度,你们来定,别太过分就行。”贺春景稳了稳心神,把早就想过千百次的话语说出了口。“我只要钱,足够我把大学念完的钱。之后这个房子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们了,你们再也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就当我是在报答你们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吧。”“你说什么梦话呢贺春景,这房子现在不就是我家的吗。”曹茁茁拖着一只编织袋,从小次卧走出来。“茁茁!”蔡玲急吼吼地要叫住他。可来不及了,贺春景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你说什么?”曹茁茁满脸莫名其妙,把装有贺春景从小到大吃穿家用的编织袋往前踢了踢,挠挠头,扯着嗓子嚷嚷:“什么我说什么,这房子你不是早就赠给我们家了吗,怎么现在还想往回要啊?”【作者有话说】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本作每周五、六、日连更三话(▽)喜欢本作的话,请将收藏海星评论投喂砸向作者叭!还可以关注作者方便日后多多相见~作者微博刘叭宝,期待更多的交流呀!我的生活和希望在蔡玲拿出那两份纸质文件之后,贺春景以为自己会狂怒,会大闹,会泼皮打滚哭喊咆哮,会嚎叫着将周遭东西尽数砸个粉碎,会失手杀人,乃至一把火烧光整座屋子。但他没有。他平静得自己都出乎意料,就好像这件事情在他心中早有定数。他早知道世界不会厚待自己,所以默许了命运将他压低碾碎至不可复生之处。文件始终被蔡玲掐在手里,像是怕被他抢走撕毁一样。a4纸发皱的边缘让贺春景恍然间想起什么——出租屋,零七年的夏天,疼痛的肺,潮湿的夜雨,昏黑的楼道,和乳品厂自产的雪糕。那本爱伦·坡的诗集,以及陈玉辉放在茶几上的,说是需要他签署的入学资料。贺春景用沾湿了泪水的手捏着它们签名,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抚不平的指印。原来如此。他站起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