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再换人、再试,倒不如费些功夫好好拉拢。
储妃一行在土道的一段路尚且安静,只听得到车轱辘转动的声儿,海三步子迈开,垂眸放空,就在他以为能沉默到入宫之际,只听舆车里头的话传来,“我听闻,你喜好读书。”
“你可读过哪些书?”
车内人双唇翕动,嘴角现出一抹笑意。他的身子骨颤了颤,想起自己这些时日和明生走得近,瞧他不与旁人一般虚情假意,便难得真心实意地交心——没成想他转眼就告知了储妃。
一时愤懑不过,便冷声答,“奴婢不喜看书。”
身后两个大宫女互看一眼,元秀咬了咬牙欲要开口,却被茵梅拦住了,这才生生止住。
申容倒也没恼,有气性的人都是如此,她收回目光,便不语了。
“奴婢有罪,储妃责罚。”
等入了金阳殿,海三只在殿门边上施了个礼,欲返身往含丙殿回去,听身后的储妃柔声说起,“里头杂物太多,长案旁都搁不下脚,我预备整理整理,你就随她们一去将那些东西丢出去罢。”
原本是金阳殿的活,就算宫女们没力气,黄门又不得进储妃寝殿后室,难不成还唤不来几个粗使仆妇?想来还是自己方才拒了她,让她心里存了气,故意要为难的吧,他顿住步子,闭眼吞了口气,就转身恭顺地候在了门口。
不过全程依旧不见有言语。
等随着门口的宦官将东西接到手里,他方才知道储妃口里的杂物是什么——乃是丝绳穿好的一捆捆完整竹简,行至半途,忍不住偷偷打开一卷,端详了一两行,就已知是《国策》,不禁抽了口气,再连忙打开一卷——今文尚书。
一时脚步停住,手里的竹卷哐啷啷落了一地,砸在甬道的灰石砖上,颇有些刺耳。他也不顾身旁的两个小黄门,神情焦灼伏倒在地上,将剩余竹简一一摊开。
“归葬、连山、周颂、召南……”
“为何要丢!”他回首望向身后的两个小黄门,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这通火就要发到金阳殿里去了。
却见那俩小黄门面面相睹,不知如何作答——都不过是大院外伺候的中人,连储妃面都见得少,如何能清楚主子的意思?
海三回神一顿,双肩微微颤抖,忽地发出一声冷笑,怕不是这个申储妃为了佯装自己的才学,故意给屋子里添置上这些书,而后发觉看不懂,又要丢了?
莫说他一个爱书的宫里觉得可惜了,就是前朝那些高高在上的文臣们,见着这样的场景只怕是也要痛心疾首地骂上几句。
如此暴殄天物,难道她就不怕遭报应?
盛怒之后,他不由得又多了一丝庆幸,幸好自己起先就没想着依附她,不然日后再见着她这样,不若直接将他杀了了事。
“你们——”他撑着石砖起身,缓了好久才道,“你们回去罢,书放着,待会我去丢了。”
见人还不动,冰冷的视线左右扫视,“如何?还怕我不会去丢了?”
好歹是如今太子身边的中官,便是个新上任的,职位也在这,下头人又岂敢轻易得罪?俩小黄门只得惶惶告退。
待甬道上的人空了,海三才叹着气将那些书一一收好,一些堆在远处,一部分就运往了自己屋中。
如此来回四五趟,才将那些厚重的竹简彻底清空。
此事过去不到两日,太子还未归,海三尚且忙碌在含丙殿和天禄阁之间,与两宫的奴仆了解太子往日起居习惯一应,为之后做准备,却又听金阳殿传来那儿人手不足的消息。
便领着石琮和何恩前往,刚入了大院,远远瞧着金阳殿门前堆了好些竹简。虽不见储妃,但俩大宫女就立在门口指挥,让人把那几份帛书和竹简一道丢了。
有了前日的教训,海三已然猜到个大半,沉着气观望了一会,就抬手示退了身后的石琮和何恩,令他们回含丙殿去。
他独自在大院的石子道上瞧了许久,再上前时,较之上一回沉稳许多,只一个,是依旧不做声。
就随着金阳殿的小黄门将书卷抱到了甬道上,半路说停着歇息,找了个借口将俩小黄门散了,而后自己独自往返几趟,将那些书卷抱回了自己的屋舍……
再过三日,他尚在下人房中休息,又听金阳殿传来少人手的消息,有了前两回的经验,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自己孤身前往了。
同样的步骤,候在大院的石子道上,等正殿里头的人将一捆捆书卷搬出来,再领着那俩小黄门行至甬道半路,只叫他们回去即可。
如此重复下来,两个年轻的小黄门也明白下来,后来都不多逗留,听海中官的话一出来,便赶紧退了。
第四回金阳殿传消息来的时候,距离上次不过才一天,海三照着前几次的步骤,将甬道上的书都搬回了自己屋中,起身擦过额上的汗水,瞥了眼从炕头过来堆到炕尾——几近占满半个屋子的书卷,依然是可惜,不过这份心绪之中,也是有些兴奋的。
这些书脱离了不赏识它们的地方,倒是一件好事,宦官居所的条件虽比不上储妃宫殿,但好歹自己会待它们视若珍宝,倍加珍惜。
才转身预备去闩门,见边上恍然现出几个黑影,午间阳光金黄刺眼,逆着光看不清人脸,可那衣袍的轮廓已然彰显出来人的地位来——国朝皇宫除却主人,几个伺候的人敢外袍加身?
而北宫里头的女主人,也唯有储妃才能行至含丙殿深处,无人敢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