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知那些感情仅仅是源于对她种种行为的满意,与后来逐渐累积成的——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责任与愧疚。
这些……都还不能算作男女间真正的爱。
直至今朝,直至此刻,他才忽然觉得心口的停滞与前头似有不同。
“您累着了吗?”
久久不见刘郢反应,申容再开了口,褪去这些日子脸上常挂着的忧愁,此刻的笑意更多带着安抚。
女儿家那双细嫩柔软的手随后伸了上来,替他卸下腰间挂着的玉环,也不管他回没回应,先轻声念了起来。“不管如何说,也是母后亲自下的令,您总过来,落到有心人口中,传出去也不好。我知道您的心,也相信父亲,这些天就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也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着急,您可放心?”
尾音才收,屋子里都似乎还回荡着方才的话,刘郢眉头一皱,心里就更不好受了,随即将身前人搂入了怀中。
申容手上动作跟着顿住,后下意识地推了一下,不想没有得到他的离开,反倒是拥得更紧了。
她想了想,怕是为了前朝的事罢,毕竟里头也牵扯到他的计划,他要是累了,需要一个慰藉,也在情理之中。身上也就不挣扎了,顺从地抵在他的胸上。
不知不觉中,她已然能够到刘郢的脖颈,只需微微抬头,就能看到他下巴一线淡青的胡茬。
犹记刚成婚那会,他也不过十七,纵然已是个深不可测的太子爷了,可骨子里也仍有少年淘气的一面,就连郑皇后交给他抄录经书的任务,都要托给苏泓去做。现在这么忽然一瞧,才发觉时间之快,眨眼间,连太康七年都要过去了,眼前的男人也鲜少再展现出当初那样顽皮的一面。
少年郎的气息将她无一丝缝隙的包围起来,不知为何,她又忽然对比起上一世这个时候——年末迎来刘郢的冠礼,她作为太子妃,因戴罪之身未能参与,田良娣代之。
有了这个开端,往后每每重要场合便都是田婉儿代她出席……那时各种由头都有,说她因病无法出门的、摔了腿无法走动的、吃坏了肚子的。
反正整个皇城之中,也无人会在意这么一个罪臣家的储妃是否能出席。
“明日——”
刘郢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沉沉地说了起来,“你随我去天门殿面见父皇。”
“是为父亲的事吗?”她旋即一怔,不是逢年过节,也没其他大事,能让太子妃专门跑到天门殿去面见天子,想想也就只有眼下申安国的事了。
不过上一世就算到最后申安国被处死,成帝都没问过她,今朝才开了个头,如何就要见她了?
刘郢默然点头,并未接下去。
显然,他或许只知道成帝要召见申容,却不知道是要说些什么。
申容沉思了一会,原想问他——成帝是单召见她一个人,还是要求太子夫妇都过去?可抬头瞧了眼刘郢,却也不打算问了。
按着成帝那样的性子,前头都能避讳刘郢和申安国私下的来往,若明日要审问申容,又岂会允许刘郢同她一起去?天子多疑、护短,人人皆而得知。万不可能为了一个申家,而拉扯上他尽心栽培的储君儿子。
只是刘郢既这么说了,那就是他自己要同她一起去面对的。
金阳殿室内四角,铜灯烛光摇曳,就仿佛是二人之间一盘对峙已久的棋局,走到如今这一步,刘郢突然让出的一子,着实给了申容一个猝不及防。
凭心而论,从最初得知熊氏投靠了田子士起、到后来谋划“将计就计”这一局,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指望过刘郢能主动参与到其中,计划里的每一步——包括明生在含丙殿说的话会流入到刘郢耳朵里、包括他之后会联系上郑皇后——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清楚申家一旦落马,郑皇后和太子多少也会受到牵连,申安国若成乱党,刘郢的全盘计划会被搅乱,他就不得不去查明;而郑皇后与申容之间,事关两个赵氏子的秘密,她就算可以冷眼旁观,可一旦能拉一把,也绝不会漠视。
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申容不怕抓不住他二人救申家。
可……
她就是不曾料到刘郢会多行这一步,这于他而言,着实算是危险的一步。
毕竟从始至终,他的伪装也是为了讨好他老子的绝对侧重,而成帝也断不会想看到自己儿子这么护着个女人,宽厚仁慈是一回事,欲令智昏又是另一回事,他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储君儿子拘泥于儿女情长,不顾朝堂政事?
再看看这些时日被送入太子宫的良家子们,还不能清楚这位帝王的意思?
第二日清早,二人便一同前往了天门殿,殿前那候着的常侍郎瞧见刘郢时,还有些惊讶地唤了声,“殿下?”
这般神情,明显天子原本的旨意是单要见申容一人了,申容垂眸未言语,就在侧后方盯着刘郢那双金丝翘头履看了会。
“霍常侍。”
眼前这招呼他们的常侍郎显然地位不低,就连刘郢到了他跟前都得打个招呼。申容才稍微抬起头去瞄了眼,此人倒也眼熟,可不就是入宫那会迎接她一家子人的宦官?
当时一堆人之中,也就只有他表现得最为正常了,既没有因为申安国日后的地位而巴结讨好,也没有因她一家子灰头土脸的模样而嫌恶,一举一动皆是平和从容,一眼即与其他黄门郎区分开,当时她就掂量着,这人只怕是个宫奴头子了。
不想倒真猜准了。
霍育。她脑中现出一个名字来,这也是个出名的人物,听说他是成帝在莆风老家的同乡,后来成帝一军攻下汨城,此人便一路追随了过来,等占据长安称帝,最后竟自愿断了根随侍在成帝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