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是第一次为人父母,妾何尝不也是头一回?”申容就跟着他一起低下头,垂怜起怀中的孩子来,“方才我还请教胡媪呢,说要怎么抱才好,生怕闹得他不舒服,没成想他这样听话,一看就是个喜人的孩子。”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似是入睡前二人在帐中的低语——刘郢知道,申容的语调一直很柔和,就算是嗔怪他的时候,也提不起什么力气,可平时的语调再是柔和,也总不会比得了此时,就如同夜里二人之间的对话,那是因为内心真正放软了,所以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如此。
逢着她抬头看向自己,连那道目光都是柔软至极的,好似海上皎月,女儿家的感情,明亮而又纯粹。
他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涟漪。
这个孩子不会成为自己。
他不是父皇,申容也不是郑皇后。
其她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过了几日,明生暗中跑了含丙殿一趟回话。
海三颇得其中意味,并不如之前的尽善那样——心有不甘,反倒是很懂事地招呼了明生进去,又给代上了门。
主仆俩的对话就被关在了含丙殿的后室里,谁也听不着。
“就剩了个姨婆,阿予少加孤露,由她抚育长大,到太康五年送入宫,那老妪现住在奇山,由邻里在照料。”
“你派人去查验了没?”太子问。
“派了,还有一事,奴婢先做了主。”明生将额头紧紧贴在地板上,得了太子让他说的话后,才小心说道,“奴婢担心把那老妪带了来,路途万一生变,最后反拿不住阿予,所以只叫去的人取些老妪贴身的物件回来。”
虽说太子不喜欢手下人擅作主张,但这样做也有一定道理,况且明生这个人刘郢也用了有几年了,还算放心,故而没多在意。“几日一来回?”他的语调还算放松。
明生才暗暗缓了口气,“若是不下雨,路上至多五日。”
倒也还算快,太子心道,才要开口,外头传来海三的声音,说是中大夫任大人拜访。
任许来了,刘郢随即招手就给明生示退了,想了想,趁他起身之际,说,“东西带回来后,就领着去审,得了消息即刻来回我。”
“诺。”
明生一退,方才还有些灰暗的含丙殿后室,渐渐明亮起来——进来几个小黄门给窗户通开了,置下长案几与软席,供中大夫落座。
“德之。”太子脸上笑意扬起,招呼他速速进来。
任许遂在廊下褪履,先门边磕过头,才拢着手躬身入内。
君臣之间首先提起的,无非还是南边的战事,益北王领兵一路已经到了台马厂,预计月底就能赶到边界,主力军一到,盘旋了许久的那几支先行队伍也就能松口气了。
“但我们的人,估摸着眼前是不能行动的,此战要延,少则年关,晚则——”任许微微笑道,“当然拖到他全然无法脱身才好。”
最好是趁着这一战,让益北王的势力彻底葬送在南方战场,余下朝中的几个支持益北王的文臣,也就回天乏术了。
二人心照不宣,刘郢心中痛快,示意海三去取了酒卮来,二人案前各自倒上,太子先饮下,耳杯往前一抬,只让任许也“尝尝”。中大夫不擅饮酒,但储君有令,不敢违抗,遂也抿了一小口,入口还算甘甜,没有他预估的那样辛涩,就又无所畏惧一口气饮完了一耳杯。
不成想这一口正烧着舌头,他慌忙憋住气,“咕噜”一声皆下了肚,再喘口气,酒气直冲天灵盖,惹得他好一阵咳嗽,眼泪鼻涕都冒了出来,恨不能敞开胸口凉快凉快就好。
头回捉弄这样的文人,太子忍俊不禁,即刻扭头吩咐上海三,“备些温热的奶来。”
海三领命去取马奶,念着方才一幕,又招呼上来两个小黄门替大人打扇顺气,太子脸上的笑意不减,“你当习惯习惯,不然日后宴乐饮酒,一口都喝不得,如何是好?”
国朝沿袭了前朝的饮宴风气,有主同客起舞的习俗,不喝上几口热热的好酒,只怕这舞都难跳得起来。
“是,殿下。”任许渐渐缓过来,双手高举额前,一边回话一边行礼,动作竟还有些颤抖,只这一会,醉意就上了头。
不多会,海三就领着食官过来了,经上回“未点香”的事以后,他脑子转动越发迅速,想主人们兴致要是高,再配了几碟鱼脍肉炙、食羹蘸料。见太子面上带笑,便颔首弯腰退至一边,低头暗暗得意。
说起来,刘郢今日心情好——不单单是为南边战事,还是为申容有了身孕,以及昨日见后院和谐一幕。难得几件事都令他畅快,有了这般好的兴致,浅酌几口,就并非什么大事了。他才要开口聊上几句,忽见任许抬头双颧通红,注视上来,两指一并,竟是当着储君的面敲了敲案边,“殿下可知幽王褒姒?”
“如何?”刘郢就捡了块炙肉。
“烽火戏诸侯,落得个国破家亡、身首异处,竟只为博美人一笑?臣……不过是忽而想起罢了。”他兀自苦笑,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刘郢拧起眉,知他是真醉了,意要止住他,却又见他动作一顿,“殿下,可见红颜祸水,不可过分耽溺啊。”
前几日太子匆匆离去,他欲求原因不得,后回至家中,终究放心不下,便再次入宫一趟,与乙和宫中有些交情的黄门郎打听了一番,才知是太子妃残害皇孙生母,竟剖腹夺取皇孙,被人闹到宫宴,天子下令将申氏关押永巷狱,当日太子才从平邑郡回京,就匆匆赶去看望。